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21/25页)
他诅咒自己。同时,当恐慌来临时,他也诅咒蘑菇。如果说他后来真的还关注什么东西的话,那也只剩下蘑菇了。越来越多别的东西迷惑他,被他当成蘑菇,即使它们的形状与经典的蘑菇毫不相干。他把邻居家房顶上四方形的烟囱视为蘑菇。面对东方三圣贤正在给圣婴献供品的雕塑像,他们贡在手里的不是金子、香火和没药,而是蘑菇。深夜里,天上的星象被当成蘑菇。睡梦中,他觉得自己身上长出了蘑菇,不是医学上所讲的有害健康的蘑菇,而是森林中散发着迷人香味、受人喜爱、勾人食欲的野生蘑菇。即使在森林里和草地上,采到的蘑菇堆积越多,他就越会将它们与周围的树叶、牛粪甚至野莓和野花相混淆——还有石头、狗屎、纸巾、香烟盒、鸟羽毛、避孕套、生锈的钢盔、破旧的士兵饭盒、引爆后的盘状反坦克地雷残骸都会呈现出蘑菇形状(他会弯着腰把它们当蘑菇捡起来)。
面对脑袋内外清一色的蘑菇形状,他开始辨认不出人的面孔,不论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这对他来说曾经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可以看得见的第三者”。已经离开他很久的妻子告诉我,有一次,他在森林里遇见了她,但他首先看的是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就是?——一只橙盖鹅膏菌,也叫作G sarenpilz, amanita caesarea,Dottergelb,110并不是浅黄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蛋白色的壳,真正的神仙美味。——怎么回事?难道她也变成了蘑菇痴儿?——是的,但只是例外,是场游戏,她想用这种方式把她的蘑菇痴儿争取回来。——然后呢?——他真的从妻子手里的蘑菇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但是,他认不出她来,只是惊讶地看着她,像个陌生人,与其说是因为她的美貌,倒不如说因为她手里的蘑菇。
破晓时分,他倾听着风吹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和簌簌声,儿时的他曾为这声音而着迷,但如今,听起来就像是针对他而来的窃窃私语,像是含糊不清地说三道四,像是预示着不幸的喃喃低语,像是邪恶的咒语。在风中彼此碰来碰去的树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即使他遇到最可爱、最美丽的蘑菇丛,它们对他来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鬼玩意儿!地狱的畸形怪物!与此同时,把这东西捧在手里,冷冰冰的,刺骨的冰冷,就是用如此的热血都无法使它温暖。相反,手上的冰冷侵入他的体内,从手臂向上,直至变成冰块滑到内心深处。但这当然不能阻止他,作为熟悉森林的当地人,去帮助一群迷路的徒步者——迷路的人越来越多——回到正确的路上,并首先问候迎面走来的徒步者,哪怕他连一个面孔也看不到。另一方面,不能阻止他的是,他感到惊讶,过去数百年来那些伟大的森林徒步者,就像他现在一样伟大的森林徒步者,就想一想美国吧,比如沃尔特·惠特曼或亨利·戴维·梭罗,他们并没有歌颂、或者至少提及过蘑菇。沃尔特,你为什么将树木仅仅用于体操训练,为了在你患了心肌梗塞后变得灵活起来?亨利,你为什么在缅因州和马萨诸塞州的森林里只关注植物呢?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民族?对这样的民族来说,蘑菇只生长在厕所附近,或者它们就像猪肉似的遭到唾弃,也被驱逐出了伊甸园。
当这个蘑菇痴儿朋友数个月之久横穿了地球上的沙漠和戈壁时,他要这样来摆脱自己的爱恨吗?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在图瓦雷克人那里,在也门,在沙漠和荒漠靠近绿洲的地方,他也开始寻找蘑菇,寻找与沙子和土壤共生的蘑菇。据说他也曾为了躲避蘑菇,逃到我们欧洲中部;他停留在主教座堂前,停留在体育馆里,甚至乘小船在河上游荡,的的确确;他站在地铁轨道之间,站在寸草不生的墓地上,仍然满怀期待地望着它们,或者扭头望着它们,无视于别的一切。有时候,在不渗透的水泥地上,他自己会有所发现,在瞬间的心醉神迷之后,他又会感到遗憾。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手术前,他站在医院的窗前,闪烁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树冠,可随之越发迫不及待、同时越发感到厌恶地探寻着树根,无疑在寻找着什么。
面对他的研究对象,他越来越经常地萌生起无边无际的谩骂:“怪物。雌雄同体。杂种。最易腐烂的造物。一切害虫的根源。”在他眼里,最粗野的谩骂是:“童话德国佬。蛆虫童话。扮成小红帽的恶狼。拥有不计其数怪名的侏儒妖,而‘侏儒妖’当数最怪的名字!赶快滚开!你们这伙让人同情的家伙!”
由于在地球上,从火地群岛到西伯利亚,他无处逃离他曾经的钟爱之物,于是他又返回家乡,回到他的房子和花园,靠近都市,靠近熟悉的森林。你们要理解,或者,你能理解就理解吧,他早就不再是不由自主、而是违心地被吸引进去的。不,是被强迫进去的,简直就是被驱赶进去的。每天醒来时,早在天亮前,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强迫:“快,快!跟你一起去寻找蘑菇!”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夏天和秋天,冬天到了。一夜之间下起了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天,雪越积越厚。这丝毫也没有阻挡蘑菇痴儿像往常一样去寻找蘑菇;虽然他心头笼罩着歉疚感和自卑感,但考虑到几乎齐膝深的积雪,这反而使他的渴望越发强烈,唆使他。再说“考虑到”也不在话下,更别说额头上的雪花,昔日那个大痣与其说是轻涂上去的,倒不如说是画上去的:这里什么都没有,再也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森林里一样,在深深的积雪中,他然后又是挖,又是刨,又是翻,同时用扎起来的棍子敲击着。突然间,手脚并用,左一下,右一下,像个足球运动员:只有秋天的落叶,在如此洁白的积雪下面,闪现出各种各样湿乎乎的色彩。对此,他几乎就没有什么心思。然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在冬天里,从十二月到来年一月,甚至在积雪下面生长着他所钟爱的东西——不管怎么说,它们就是这样的——,因为雪保护着它们免遭寒冻的侵袭。尤其是,在所谓的“死亡喇叭菌”111——又是这样一个错误的名称,这种蘑菇在那里闪现出生机勃勃的黑灰色——旺季过后,他有可能采集到它的孪生种属,它同样呈微型喇叭状,只是色泽有浅黄,有深黄,而变得专横的他擅自将这个通用的名称改成了“窜地蝴蝶”。当时,他还给它起了一个昵称,叫“小地蝶”。那个塔克汉姆药剂师曾经告诉他,这种“喇叭菌”在第一次霜冻之后,味道会更好。这个药剂师不同于今天众多的药剂师,是个蘑菇行家,几乎无人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