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7/25页)

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我这个在种种事件的发生过程中失踪的朋友的人生开始演变成一个独立的故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然不是突如其来,也不令人吃惊。凡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开始都非常柔和,并且也会长久保持这样。首先无非就是日常事情了,同样也能保持良久,也就是那可爱的日常事情,正是为了保护他会成为一个完全特殊的人的意识,会作为一种人生理想预先浮现出来,此外也是一种和善的、如此令人宽慰的日常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样一种日常事情更安宁和睦了,但是也——为什么但是?——也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些日常事情更令人愉快了,就像他后来会遇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更单纯的了,或者?

这个故事,这个真正的故事,这个特别的故事,始于夏日的一天,也就是他的孩子出生前的几周。他离开房子和花园,来到附近的山丘森林,穿过树林是一条通往省城最近的路,先是缓坡向上,之后又急坡向下。他在那里无事可做,只是想和他临产的妻子相见并共进晚餐;他刚刚才从法庭事务中短暂地解脱出来。在那里,他出庭替一个违反了战争法规的被告人成功辩护。他想走路而不是开车,并且,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尽量多走路,走上坡路,下坡路,至坡底,再上坡,为此他把车扔进车库,也没乘坐市郊轻轨。他横穿过山丘森林。它算是前往城市必经的一道不高的屏障。他身穿西装,系着领带,戴着帽子(既不是“博萨利诺”牌也不是“斯泰森”牌105)。

这条路穿过阔叶林。与我们童年时的云杉林、冷杉林和松树林多么不同啊。这些长在另一片土地上的树林从上至下稀稀疏疏。有橡树,有栗树,有榉树,也有桦树,它们相互之间都有距离,彼此的树杈枝桠也没有交织在一起,几乎没有下层丛林,阳光可以穿透整片森林,即便森林不断地向远方延伸。这种“明亮的广阔”于是拥有了另外的含义。一开始,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明亮,就像在另一片土地上有句谚语:白葡萄酒“不是葡萄酒”一样,他这样想,阔叶林不是森林。对他而言,缺少的是昏暗、幽深、拥挤,不是简单的穿过,而是披荆斩棘的感觉。除此之外,在阔叶林广阔的明亮中,他感到这里不干净,不,更确切地说是不纯净,换句话说,他渴望在其中找到他昔日只有在针叶林中经历过的纯净之感,恰恰是在它们的深处,怀着一切恐惧——纯净与之息息相关;甚至就连被虫子啃过的蘑菇以及死狍子、狐狸、兔子,尤其那洁白的骨架,在丛林和苔藓地上都散发着某种纯洁的东西。再说吧,长期以来,也许一直到那个夏日,他都几乎没有把这些阔叶林接受为一些地方,环境、空间或场所,而更多将它们感受为从出发地A到目的地B之间的中间区域或过渡驿站——只有那一次例外,当时他和未来的妻子又走在去往另一个城市的路上,要穿过这样一片阔叶林,她突然把他拽到一旁,他记不清拽的是拽着衬衣还是皮带了——但无论如何不是领带和帽子,更不是头发了——几乎是撕到一旁,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她正是要拯救他的人。

迄今为止,他在穿越所说的那片阔叶林时,从未特意低头盯过地面。其实,很久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正如他长久以来不再特意抬头仰望一样——又只有那一次例外,由于工作的缘故,他来到一个发生内战的国家。这是因为,当炸弹目标精准地落下来时,只有在星光明亮的夜里才能来。无论怎样:在他作为社交大王这段时期,他的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总是保持平视。

这事也发生在这样一个夏日的下午。当时,他独自一人,手拿帽子,向山丘上那片阔叶林走去。沿途的路上想必有一段十分陡峭难行,不然的话,他定会像平日那样,当地上有东西“突然引人注意”(这就是他后来说给我的话)时,近距离平视。这是一种他似乎从未经历过的平视,没有什么承载历史的东西暗藏在其间,不像在两个政治家之间、两个艺术家之间;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就像在人类历史的彼岸,有时发生在男女之间(不仅仅在乔治·西默农的长篇小说中);没有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就像发生不止一次地在他——这个律师身上,与被告面面相觑——毕竟如此——毕竟如此。

面面相觑,此时此刻,它是可以描述的。“是的,看这里!”事物,东西在他眼前,同时也在他的眼里,它们是可以描述的。然而,它们本身没有名称,至少此刻没有适合它们的名称,甚至“东西”或“事物”,这样的词汇,它们也是不适合的。“别见笑!”我的朋友接着对我说:“凡是突然——不,不是突然、而是突如其来——映入我眼中的东西:在这个瞬间,我就会感受到它是某种无名的东西。或者,如果我要给它一个名称的话,那么,就用一种无声的呼唤,在我的内心里:‘一种生物!’,前面加上一个语气词‘天哪!’,就像克努特·汉姆生在长篇小说的句首常用的句式:‘天哪,一种生物!’,我一直无法忘怀:就在无声的呼唤之前——直到现在,在叙述中,我刚刚才想起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一种也许还更无声的呼唤,而且它是这样的:‘现在!’”

天哪!看看这儿吧!他觉得,仿佛他一直在等待这个不期而遇的瞬间、这次邂逅相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无法计算的时间:“在无法预先思考的时间之前”,这既可能始于他出生前,也可能始于昨天。他没有说大话,真的就在他眼前,亲眼所见。他第一次意外地站在牛肝菌前。那是一朵并不特别硕大、但长得十分挺直的蘑菇,拥有一个亮闪闪、红棕色、丝毫没有被蜗牛或其他虫子啃咬过的蘑菇顶,下面呈纯白色。就像画册中的?比它更美丽,就像出自于神奇的王国?它真的就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一部分;它如此真实地现出了神奇的原形,简直无可比拟;“在平视的目光下找到它”,他后来给我写信说:“对我而言,这比在树丛中看见一只狮子正慢慢靠近——这是我从小到大经常重复的一个梦——的意义更重大。或者,至少完全不同。或者,可以说,就像我突然站在一头不知从哪儿神奇地冒出来的独角兽面前,它和神话故事中的狩猎者、即后来的主保圣人在深山密林中遇到的鹿角上长着十字架的神鹿完全不同。这神奇的生灵,这是我真的第一次、同时至今也是最后一次碰见的神奇的生灵,它跟传说中的动物迥然不同。它是光天化日的一部分,又给光天化日锦上添花。它没有影响现实,也没有把现实置于双重光之下,更不像梦里悄然接近我的狮子夺取我生存的现实,而更加强化了现实的存在,更加强化了现实的光明。这种神奇的植物,它更加增强了我光天化日的现实感,这在我遇到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独角兽时是不可想象的。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真正的牛肝菌就出现在眼前:发现它,犹如眼前惊现雄狮,亦如目睹猎人瞄准神鹿拉弓放箭,似乎会使我心跳更加快,这样或那样。但是,相信我,当我站在我的第一朵牛肝菌前时,虽然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时光,但我真的心跳加快了,特别快,无论你相信不相信,前所未有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