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6/11页)

丹芙带上那些承诺,准备起身,可临走时,她看见后门旁边的架子上摆着一个嘴里塞满钱的黑小子。他的脑袋超出可能地向后仰去,两只手插在兜里。除了大张着的红嘴,脸上只有两只月亮般鼓起的眼睛。他的头发是一团直挺挺、稀拉拉的钉子头。而且他呈跪姿,嘴像杯口一样宽,盛着够一次送货费或者其他小笔服务费的硬币,不过同样也可以盛扣子、别针或者酸苹果酱。他跪在一个底座上,上面漆着“听您使唤”的字样。

简妮把听到的新闻在其他黑女人中间传开了。塞丝死去的女儿,她割断喉咙的那个,回来收拾她了。塞丝累瘫了,熬垮了,半死不活,晕头转向,面目全非,走火入魔。这个女儿打她,把她捆在床上,拔光她的头发。她们花了好多天,才把故事适当地充实起来,让自己被激怒,然后再平静下来,估价一下事态的发展。她们分成三派:有些人相信最坏的情形;有些人一点也不相信;还有些人,比如艾拉,里里外外想了一通。

“艾拉。我听说的这些有关塞丝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听说它跟她住在一起。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个女儿?杀死的那个?”

“她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们怎么知道那是她?”

“它就坐在那儿。睡觉,吃饭,兴风作浪。每天都抽塞丝。”

“我的天哪。一个婴儿?”

“不。长大了。就像一直活着那么大。”

“你是说有血有肉的?”

“我是说有血有肉的。”

“抽她?”

“就跟她是面糊似的。”

“大概是她自己招来的。”

“谁也不招那玩意儿。”

“可是,艾拉——”

“没什么可是。公平事不一定正确。”

“你不能说杀就杀你的孩子。”

“是不能,可孩子也不能说杀就杀妈妈。”

艾拉比谁都更热衷于说服大伙儿:救人已迫在眉睫。她是个很实际的女人,相信每种病都有个根,不是值得咀嚼,就是应该回避。思前想后,据她说,会让事情堕入五里雾中,会妨碍采取行动。没有人爱过她,就算爱,她也不会高兴,因为她认为爱是一种严重的无能。她的青春期在一座房子里被一对父子分享,她称他们为“迄今最下贱的人”。是“迄今最下贱的人”使得她十分恶心性事,她还用他们来衡量所有的暴行。一次凶杀、一次绑架、一次强奸——不论什么,她听了都只是点点头。什么都不能与“迄今最下贱的人”相提并论。她理解二十年前塞丝在棚屋里的狂怒,只是不理解她因此做下的事,艾拉认为那是傲慢的、错误的,而且塞丝本人太复杂了。她从牢里出来以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旁若无人地生活,于是艾拉不再理她了,就连钟点也不会告诉她。

尽管如此,那个女儿到底表现得更通情达理。至少她迈出了大门,寻找她所需要的帮助,而且想工作。当艾拉听说一百二十四号让一个殴打塞丝的东西占据着,她被激怒了,这又给了她一个机会,来衡量谁可能是与“迄今最下贱的人”不相上下的魔鬼本人。她的愤怒中还有极端个人的成分在内。不论塞丝做过什么,艾拉都不喜欢这个说法:过去做错了,现在也好不了。塞丝的罪过的确令人吃惊,她的傲慢甚至超过了她的罪过;但是她不能允许罪恶在那所房子里继续猖獗,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日常生活占据了她的一切。未来是黄昏;过去本该留在身后。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奴隶的生活还是自由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次测试、一次考验。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答案本身,仍旧问题重重,所以你什么也别想指望。“今天的忧患已够今天打发了”,谁都不需要更多的麻烦去应付;谁都不再需要一个长大了的魔鬼满怀恶意地坐在桌旁。要是那个鬼只是隐身在它的鬼地方捣乱——摇晃东西,哭叫,摔摔打打——艾拉会尊重它的。可要是它附了肉体来到她的世界里,那就另当别论了。她不介意两个世界之间来一点交流,可这一回明明是侵犯。

“我们应该祈祷吗?”女人们问。

“嗳,”艾拉道,“先这样吧。然后我们就要开始行动了。”

丹芙第一次要在鲍德温家过夜的那天,鲍德温先生在城边有点事,他告诉简妮,他会在晚饭前去接新来的姑娘。丹芙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膝头搁着个包袱,她的狂欢节裙子已被晒成更柔和的彩虹色。她朝右边,朝着鲍德温该来的方向看着。她没有看到,女人们慢慢结成仨一群俩一伙的,正从左边越走越近。丹芙朝右边看着。她对自己能不能保证让鲍德温兄妹满意有点放心不下,而且有些不自在,因为她刚从一个有关跑着的鞋子的梦里哭醒。她摆脱不掉梦境的悲伤,而且忙活家务的时候她又热得喘不过气来。实在太早了,她把一件睡裙和一把头发刷子裹进包袱。她一面紧张地摆弄着绳结,一面向右看着。

一些人带来了能带的和她们认为用得上的东西。塞在围裙兜里,挂在脖子上,放在两乳之间的空隙里。另一些人带来了基督徒的忠诚——作为剑和盾。多数人两样都带了点。她们根本不知道一旦到了那里能做些什么。她们只不过上了路,走上蓝石路,在约好的时间聚到一起。酷暑阻住了几个本来答应从家里出发的女人。还有一些相信这个故事的人,根本不想在对抗中扮演任何角色,无论天气如何都不会来。更有一些人,像琼斯女士,不但不相信那个故事,而且憎恶那些相信者的无知。于是三十个女人凑成了那一群,缓缓地、缓缓地朝一百二十四号走来。

这是一个星期五的午后三点钟,又潮湿又炎热,辛辛那提的恶臭甚至飘到了乡下:那恶臭来自运河,来自挂起的猪肉和烂在罐子里的东西;来自死在田里、城市下水道里和工厂里的小动物。恶臭,炎热,潮湿——肯定是魔鬼在作怪。否则,这几乎像个正常工作日的模样。她们本该在孤儿院或疯人院里浆洗衣物;在磨房里给玉米剥壳;本该去收拾鱼、清洗下水、哄白人娃娃睡觉,或者藏在酒馆厨房里,这样,白人就不必看见她们怎样处理他们的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