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5/5页)
在这世上什么都不能使她适应那被水包围、一切都与水有关的生活;她对它又憎又爱。看着它,她既感着迷又觉厌烦,尤其是在正午时分,当女人们被允许在甲板上再多待一小时的时候。那时她便对着大海说话:“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碰我。不,动吧,动吧,刺激我吧。相信我,我一定保守你的秘密:你的气味如同新鲜的经血;你拥有全球,陆地只是后来为了讨你开心才添加的;你下面的那个世界既是墓场又是天堂。”
一上岸,丽贝卡就为自己在丈夫方面交到的大好运感到震惊。已经十六岁的她,深知父亲会把自己用船送给任何一个肯给她订船票并免除他养育她之责的人。她父亲是个船夫,私下从同行口中听到形形色色的新闻,当一名船员传言说一位大副正在打听寻求一个健康、贞洁且愿意嫁到国外的妻子时,他不失时机地主动献出了他的大女儿——那个顽固执拗、问题太多、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女儿。丽贝卡的母亲反对这种“出售”——她这么叫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强调了对衣服、花费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的“补偿”——并不是出于爱惜或需要自己的女儿,而是因为这位准丈夫是生活在野蛮人中的非教徒。宗教,就丽贝卡从她母亲那里得来的体会,是由某种奇妙的憎恶点燃并维持的一团火焰。她的父母无论对待彼此还是子女都表现得麻木而冷漠,而把火一般的热情全都留给了宗教事务。对陌生人的点滴宽容都威胁着要浇灭那团火焰。丽贝卡对上帝的理解十分模糊,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个更大的王而已,不过,如此想当然地认为倒也平息了她内心因不够虔诚而生的羞愧。他怎么也超不出教徒们的想象,不会比那更仁慈、更高高在上了。肤浅的教徒只需要一个肤浅的神。胆怯的教徒更喜欢怒气冲冲到处复仇的神。尽管父亲迫不及待,母亲却警告她,那些野蛮人或不信国教的异教徒,会在她一上岸就杀死她,因此,当丽贝卡发现莉娜已经在那儿,在她的新郎官为他们盖好的单间小屋外候着时,她便在夜里闩上门,并且不准这个头发乌亮、肤色怪异的姑娘睡在附近的任何地方。她大约十四岁,板着脸,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俩才彼此信任。或许是因为都是孤身一人,或许是因为都得取悦同一个男人,又或许是因为都对如何经营一座农场一无所知,她们成了彼此的伴侣。不管怎么说吧,和衷共济使她们默契地结为同盟,成了一对。后来,第一个婴儿出生后,莉娜如此温情而又内行地照看起了孩子,想到自己先前那么害怕她,丽贝卡羞愧难当,同时装出一副从来不曾害怕过她的样子。如今,躺在床上,双手被包扎捆绑着以防自残,嘴唇后缩、牙齿外露,只好把命运交付于别人,自己则为一些交织错杂的过去的场景所猎获。在广场上,在快乐的围观人群中间,她第一次见识了绞刑。当时她大概只有两岁,若不是人群那般嘲讽而又享受地观看着那些死人的面孔,她准得吓坏了。还有一次,她和她的家人以及大多数邻居一起目睹了犯人被处以分尸之刑(中世纪英国类似中国古代车裂的刑罚,用以处死犯叛国罪者。犯人先会被吊起来,然后在奄奄一息之际被剖腹,取出内脏,切除生殖器并于其眼前烧毁(一说逼犯人吃下),最后被斩首,尸体亦会被分为四块,分别送往全国的四个地方示众。)的场面,虽说彼时她还太小,记不住那些细节,然而经过父母多年的反复述说和一再描绘,她的这些噩梦便总是那么栩栩如生。当年或现在,她始终都不明白什么是第五王国派(十七世纪英国基督教清教徒中最为激进的一派。),但显而易见,在家人眼里,那次行刑是一场如国王检阅般令人激动的庆典。
吵架斗殴、拔刀相向和绑架勒索在她出生的那座城市简直是家常便饭,以致关于未曾谋面的新世界中会有杀戮的警告,在她眼里就如恶劣天气的威胁一样。就在她下船上岸的那一年,在二百英里外的地方,殖民者与土著居民之间爆发了一场大战,但等她听说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她所听闻的那些人对人、箭矢对炸药、短斧对炮火的小规模冲突,与她自幼就亲眼目睹的那种血染天地、凝而不流的场面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成堆的仍在活蹦乱跳的脏腑被置于罪犯本人眼前,然后扔进筐里,抛进泰晤士河;散落的手指抖动着寻找丢失的躯干;一个犯重伤罪的女人的头发在火焰中熠熠发光。与那一切相比,死于船难或在战斧下丧生就显得苍白了。她不晓得附近其他的移民家庭对十分平常的肢解有多少了解,不过,在那次事件过去三个月后,当一场激战、一次绑架或骚乱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没有像他们那样忧心忡忡。在局部地区,当地不同的部落或民兵组织之间接连不断的小打小闹,在这样一片辽阔、芳香的土地上,就像一幅遥远而又可控的背景幕。在船上,眼前不见城市、鼻中充满恶臭的感觉把她摇晃得进入了一种醉态,多年之后她才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始自然而从容地呼吸新鲜空气。连雨也呈现出崭新的面目:洁净、无煤烟灰的水从天而降。她双手合拢支着下巴,凝视着比大教堂还高的树木,有那么多木材可以用来取暖,这让她放声大笑,随后又泣不成声,为她的兄弟,为那些在那个被她离弃的城市中受冻的孩子们。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鸟,从没尝过从白色石头上流淌而过的那般清澈见底的水。在学习烹制她闻所未闻的饭菜以及培养对烤天鹅的兴趣的过程中,不乏新奇而又刺激的经历。哦,不错,这里是有漫天的暴风雪,有时雪堆积得比百叶窗的窗台还高。夏虫成群而行,那鸣唱比教堂的钟声都要响亮。然而,一想到若是她仍委曲求全地待在那些臭气熏天的街巷里,受贵族和娼妓的蔑视,屈膝行礼,屈膝行礼,屈膝行礼,那她的生活会是怎样一副样子,丽贝卡每每感到反胃。在这里,她只需向自己的丈夫应答,礼节性地出席(如果时间和天气允许)该区域内唯一一座教堂的活动。她的父母将再洗礼派教徒以及一切独立派教徒称为恶魔崇拜者,但事实并非如此,正是因为抱有所有那些离经叛道的观点,他们才成为仁慈、宽容的人,而那些观点使他们及可怖的贵格会教徒在他们老家自己的教堂里被打得血肉模糊。丽贝卡对他们并没有刻骨的敌意。连国王都在其中十余人被押赴绞刑场的路上赦免了他们呢。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当一场场庆典被取消时,她的父母有多么失望,而对轻易摇摆的君主又是多么愤怒。在那间狭小的阁楼里,他们总是在无休止地争论,总是因妒忌而大发雷霆,因别人与他们不同而生闷气,这一切使她感到很不舒畅,她迫不及待地寻求某种逃脱。什么样的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