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5页)

未嫁的姑妈们蜷缩在屋角,面带笑容地入睡了。吉丁张开鼻孔,想控制自己不打哈欠。再喝一杯咖啡,再喝一杯葡萄酒——什么东西都没法让她兴致勃勃地倾听一位老人的回忆。她想,我该说些话。我该问点问题,并且做些评论,而不该只像木偶似的一味微笑、点头。她希望自己眼睛中透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便向他扬起下颌,继续做出笑容——不过只有一点笑意,以免他要回忆的是伤感而非令人愉快的事。好久以前,她就放弃了与不感兴趣、引不起她兴奋的人相处时假意迎合或故作深沉的尝试。她盯着水晶杯上雕的花枝,心想无论他说些什么,她的反应都会完全不在点子上。她的思想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摆弄着酒杯,轻摇着里边的少许葡萄酒,让酒沿杯壁转着。“星期天。”他说这话时用的洪钟般的嗓音,就好像在以领主的身份说 “在这块土地上”或者“在整个伦敦”或者“在全巴黎”。他自己就笑容可掬,如同星期天。他的星期天。她想象不出,对这个目如黄昏、又高又瘦的老人,星期天是什么样子的。明亮的?温暖的?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他给自己倒了第五杯葡萄酒,由于太过抑郁,太过沉迷于星期天的念头,竟然没想到要给她倒点儿。桃子和核桃静静地待在各自的银碗中。她从一个水晶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盒边放着一个圆形火柴盒,带有印第安地毯的图案。里面是小巧的白杆火柴,顶着一颗金色的火柴头,划的时候发出咝的一声轻爆。已有三个月而非两个月了,夜间笼罩着整栋房子的那种静谧仍然困扰着她。夕阳西下,三分钟的黛青色的天,然后是深夜。随之而来的是坚实大地上的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蟋蟀,没有青蛙,没有蚊虫。只有听见或想象出的人类活动的声音。金头火柴的咝咝声;向高脚杯中倒入酒时那种瀑布般的声音;整理厨房时轻微、十分轻微的咔嚓声;以及此时缩在屋角的未嫁姑妈们被惊醒时充满恐惧的高声尖叫。她们看到那双男孩般的蓝眼睛吓得惨白时便赶紧逃开,后面还拖着她们散开的头发。

她站在门洞处尖叫,先是冲着瓦莱里安,然后又冲着吉丁,吉丁连忙跑到她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是怎么了?”

但她还是不肯停歇。她只一味地攥紧美丽的双手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叫得更大声。瓦莱里安用被酒泡软了的眼睛看着他的妻子,仿佛是他感到痛苦而不是她。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她伤了她自己?”

“我不知道。”

“握住她的手,不然她真会伤了她自己。”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随后是昂丁忍无可忍的高叫:“说话啊,女人!”玛格丽特跪倒在地,大口呼吸,终于有气吐出几个字:“在我的壁柜里。在我的壁柜里。”

“她的什么?”

“她的壁柜。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壁柜里。”

“你的壁柜里有什么?”

“黑的。”她悄声说着,眼睛死死地闭着。

吉丁也跪下去,贴近玛格丽特的脸。“你是说你的壁柜里很黑?”

玛格丽特摇着头,用手背抵住嘴。

这时,瓦莱里安自她尖叫着来到餐室以来初次开口:“玛格丽特,这里不是大都会博物馆。这里是一座孤岛上的一座孤宅。迈克尔还没来……”

可是她再次发出了尖叫,吉丁只好也叫道:“告诉我!告诉我!”

“在我的东西里!”玛格丽特说,“在我所有的东西里!”

“她说什么?”

“去看看她的壁柜。”

“拿上枪,西德尼。”昂丁成了指挥官,高声下达指令。

“好的!”他回答着,穿过门跑回厨房。

“要当心!”昂丁在他身后叫道。

“我要不要叫港口的人,瓦莱里安?”吉丁问。

“别撇下我!”玛格丽特大喊。

“好吧。好吧。纳纳丁,给她倒点葡萄酒。”

“她大概已经喝得够多了。”

“不。她几乎没喝什么。”

“我正吃饭的时候听到她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梯,”昂丁说,“从那会儿到现在她能喝掉一夸脱呢。”昂丁说话时嘴都不动,希望这样就不会被瓦莱里安听到了。

“他在我的东西里,吉德。”玛格丽特轻声抽泣着说。

“好啦,好啦。”

“你得相信我。”

“我在她的呼吸里没闻到一点酒味,她大概只是受了惊吓。”昂丁又嘀咕说。

“你就不能把她扶到椅子上?”瓦莱里安问。他讨厌看到她那样歪在地板上。

“来,亲爱的。坐到这儿来。”吉丁说。

“你们在干什么?”玛格丽特又嚷起来了,想站起身,“你们干吗这样做?他在那儿。我看到他了。瓦莱里安,快点。最好让谁去叫港口的人来!”

“咱们先等等西德尼,然后再叫警察。”昂丁说。

“她醉了,”瓦莱里安以醉鬼的智慧判断说,“而且她整整一个小时没获得注意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她看了一圈周围所有的人。他们也都回望着她,每个人都在想,确实,他为什么不相信她呢。之后,他们听到了西德尼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进枝形吊灯六十四个灯泡光照下的是西德尼,他点三二口径的手枪指着一个满头发辫的黑人的肩胛骨。

“就是他!”玛格丽特喊道。

“上帝保佑。”昂丁说。

“现在可以叫港口的人了,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说。

“我来吧。”昂丁说。

吉丁一语未发。她不敢开口。

瓦莱里安的嘴张开又闭上,然后才用因饮酒而变得洪亮的嗓音说:“晚上好,先生。要喝一杯吗?”

那黑人看了看瓦莱里安,吉丁觉得那人的眼睛周围有很多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