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8页)
他们走进那间卧室,老人从床下取出一个白猫头鹰牌香烟盒,打开盖子。里面有用橡皮筋捆着的薄薄的一沓信封;用回形针夹在一起的一些邮局汇款单,还有几张十元和二十元的钞票。
“这都是给你的,老人。给你过日子的。”
“是啊。是啊。可你知道,我不想每月都跑那么远去邮局取钱。说不定会招人议论,又惹出别的事,引出官司来。所以我只是偶尔取一点。不声不响地,你知道。”
“老人,你真是个发了疯的老头子。”
“你去过沙塔菲尔德了吗?”
“没有。直接到这儿来的。”
“唉,你知道吗,萨莉·布朗不久以前死在这儿了。”
“他们告诉我了。”
“让她安息吧。”
“但愿如此。”
“她每天晚上睡觉都带着一支滑膛枪。”
“哦。”
“每天夜里。唉,如今她已经被烧成灰了,她和她那讨厌的女儿……”
“别这么说,老人。”
“是啊,你说得对。不该惹恼死者。可是你知道,我怕萨莉胜过法律。”
“我也是。”
“法律不管死了的黑女孩,可是萨莉·布朗,她每天夜里带着那支滑膛枪睡觉,就是在等你。我走过她身边时,直起鸡皮疙瘩。她就住在教堂附近,整天哀叹。每天晚祷时都会一下子拦住我。我没办法坐在那儿听她数落你。你想得出吗?每逢礼拜天就祷告,可每天夜里都要拿着一支滑膛枪。”
“那男孩呢?”
“从这儿走了,他家里人也都走了。”
“他的眉毛又长出来了吗?”
“一直没有。我猜他家里人琢磨,他那副模样没法在这一带躲着。萨莉也在找他呢。”
“我没看到他的脸。我只看到了他的屁眼。”
“我打赌,那地方也没眉毛。”
“我该用刮胡刀片给他装点眉毛的。”说罢他们同声大笑,儿子告诉他这八年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差不多一小时过去了。快到四点时,儿子说:“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你带了个女人?”
“是的。”
“她在哪儿?”
“在士兵家里。她能住这儿吗?”
“你们结婚了?”
“没有,老人。”
“那最好还是带她到你罗莎姑妈家去吧。”
“她不会喜欢这样的。”
“我也没办法。你是要走的。我可还得住在这儿。”
“算啦,老人。”
“啊哈。去看看你罗莎姑妈吧。你要是不去见她,她会气疯的。”
“《圣经》上没说两个未婚的人不能睡在同一个屋顶下。”儿子哈哈笑了起来。
“你懂什么《圣经》?”
“我本来可以撒谎说我们结婚了。”
“可你没撒谎。你说了实话,所以就该按实话来住。”
“噢,狗屎。”
“这就对了。狗屎。我家白天一整天都欢迎她。把她带回来,我好见见她。”
“她很不寻常,老人。”
“我也不寻常,儿子。我也不寻常。”
“好吧。好吧,我去接她,把她带来。你做点什么吃的,然后我带她去罗莎姑妈家。这样你看合适吧?”
“挺合适的。”
儿子起身要走,他父亲跟他走到门口。儿子说:“一会儿就回来。”老人说:“等一会儿。我问你点事行吗?”
“当然。问吧。”
“你怎么不在信封里放个便条之类的呢?我一直盼着有张字条。”
儿子一时答不出来了。所有那些汇款单办得多么匆忙啊。在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打发一个女人去买和寄汇票的。他总是尽量多寄,但有时从一个城市寄出五次,有时六个月从哪儿都没寄。他以前一直来去匆匆的。
“我觉得我是不想让人读到我的信,知道我在哪儿……”但是这样的借口太蹩脚,没法说下去了。“你是因为这才保留那些空信封的吗?”
“是啊。那上边有你写的字,你知道的。那些字总是你写的吧。‘富兰克林·格林’。你的字写得挺不赖呢。挺好看的。就像你妈妈的。”
“再见,老人。”
“到罗莎那儿去一下。告诉她你来了。”
吉丁蹲在路中间,下午的太阳晒着她的后背。孩子们都很乐意摆出姿势,一些年轻些的女人也愿意。只有老人拒绝盯着她的照相机露出笑脸,仿佛镜头盖一打开,他们就会看见地狱。男人们因为她裤子臀部的裤缝在阳光下如此分明而大开眼界。咔嗒,咔嗒。在设法和艾琳以及来看儿子带来的北方姑娘的邻居女人们聊天聊到快发疯的时候,吉丁才想起她的照相机。她们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看着她,一个接一个地说着 “我去过一次巴尔的摩”,或者“我表妹住在纽约”。她们并没问她们真想知道的事:她在哪儿认识的儿子,她的皮靴值多少钱。吉丁满面春风,喝了几杯水,竭力像昂丁那样和她们拉家常。但她们崇拜的目光和不善言谈让她觉得儿子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她在想起她的相机时已经不耐烦了。此刻她倒是兴致勃勃地给大家拍起照片来。士兵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太棒了,”她说,“绝了。现在过来一点。”咔嗒,咔嗒。“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好的,贝阿特丽丝,你能靠着那棵树吗?”咔嗒,咔嗒。“往这边一点。太棒了。别动。别—动。天啊。”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儿子并不是故意一把夺过照相机的。他只是想让她停止。遮住臀部的裤缝和阳光,停止咔嗒、咔嗒、咔嗒的声音。他这么做的时候,起初她还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后来渐渐开始生起气来。“你这是怎么了?”
这样不好。抓过照相机,然后还得告诉她有关过夜的安排——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带她到老人家里,晚饭后去了罗莎家。德雷克和士兵开车接他们去庞西一个路口处叫“夜动”的地方,那儿有乐队演奏,烤肉三明治,还能在既非闪光也非频闪的四只蓝灯照耀下无限制地跳下去。他们俩甚至还抓紧时间在汽车里亲热了一下——吉丁觉得没人知道,他却清楚人人都知道。汽车后座让她情绪高涨,但啤酒和劣质威士忌使她十分困倦,因此他没费什么周折就把她留在了罗莎家。她睡得死死的,足有三小时,睁开眼却没有了他,而且在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卧室里几乎要窒息。她光着身子坐了起来——因为她从来不穿睡衣,然后双手抱着肩膀。卧室里有一道门通往起居室,还有一道通向后院。她打开了通向后院的门,向外望去,屋外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团漆黑。比起骑士岛还要黑得多,黑得多。而且很吵闹,那是来自植物和田野间的生命的。若是她想吹吹风,外面可一点都没有。她想,不可能有这么黑的地方。或许她站在那儿的时间长一些,会有从什么地方来的光让她看到影子,或是什么东西的轮廓,一丛灌木,一棵树,天地间的一条线,或者更深沉的黑暗,可以显示出这栋房子的终点和空地的起点。她想起了那次儿子要她闭上眼睛时她所见到的黑暗,他让她在其中想象出一颗星。她想,那是通向那里的唯一的道路,因为在天空方向的世界,在该有天空的地方是没有星星的。她猜混沌天上该是一片混沌。不然的话,至少该有月亮。植物的喧嚣是听不见的,然而非常强烈。她完全可能置身于一个洞穴、一座坟墓或是大地的子宫中,由于植物生命的运动而窒息,却看不见它们。她什么也看不见,也记不起天亮时看见了什么。身后的动静让她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来。罗莎站在通向起居室的门口,灯光从她身后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