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6页)
还记得那间卧室多大吗,裘德?我们刚搬来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噢,我们总算有了一间够大的卧室,但在那时显得那么小,裘德,而且混乱不堪,也许它一直是那样的,不过,要是我能把床底的灰打扫出去就好多了,在那间小卧室里,它让我无地自容。接着,你走过我身边,说:“我会回来取我的东西。”你确实那么做了,可你忘了你的领带。
时钟嘀嗒地走着。奈尔看了一眼钟,发现已经两点三十了,再过四十五分钟,孩子们就要回家了,她甚至还没整理好思绪、恢复理智,就已经没有时间了,直到夜里孩子们睡着、她上床睡觉前都没有时间做这件事。思考。可她怎能在那张床上思考呢?那上面躺过她和裘德,也躺过秀拉和裘德,而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藏身之处。一个狭小的地方就好。衣橱?不行。太黑了。浴室。那地方又小又亮,但她想待在一个很小很亮的地方。小到能装下她的哀伤;亮到能把她心头的黑暗之物一扫而光,还她一身轻松。一进浴室,她马上就瘫倒在马桶旁边的花砖地上,跪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浴缸冰冷的边缘,等待着什么发生…在她内心深处。那里出现一阵骚动,泥土和枯叶翻飞。她想起小鸡葬礼上的那些女人,那些在棺材上和墓穴边尖声哭号的女人。这种从那时起一直被她认为不得体的举动对于现在的她似乎再恰当不过了;她们对上帝的脖颈哭泣,对上帝那巨大的后颈、宽阔的后脑哭泣,因为他在死亡面前转过身,背对她们。但是现在在她看来,她们所热衷的并不是一种让拳头挥舞的悲怆,而是一种要就死者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感受些什么的简单义务。她们不能让那件令人心碎的事就这么了无痕迹、面目模糊地过去。让死者在单调的啜泣、轻悄的低语和品位高雅的玫瑰花束中逝去是有害且有违人性的。品位与死亡格格不入,死亡本身就毫无品位。死亡降临之时必应和怒火与唾沫相伴。身体应该晃动、蹿跳,眼珠应该转动,双手应该一刻不停,喉舌应该把伴随着愚蠢的失去而到来的一切渴望、绝望和狂怒全部释放出来。
“地狱之所以是地狱,就是因为它看不到头。”秀拉这样说过。她说,一遍遍做着一件看不到头的事就是地狱。当时奈尔并不理解,可现在她在浴室里试图找回失去的力气时却心想:“如果我知道我能在这间小小的白色房间里看着肮脏的地砖,听着水流在管子里汩汩作响,把头枕在浴缸冰冷的边缘,就这么待下去而永远不必走出这里,我该感到多幸福,只要我知道我永远不必爬起来去刷马桶,去厨房,去看着我的孩子们长大和死去,去看着我盘子里的食物被吃光……秀拉错了。地狱不是一成不变。地狱是变化。”不但男人们要离开,孩子们要长大和死去,连痛苦和不幸也不会持久。总有一天,她连这种难过都不会再有。这种让她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并把她鞭打得遍体鳞伤的悲痛也会过去的。她连这种感情都会失去。
“为什么,就算在这么恨她的时候,我却还在想着她说过的话?”
奈尔在小而明亮的房间里弓着身子等待着,等待着那声最古老的哭喊。不是为了别人,不是出于同情一个被烧死的孩子或者一个死去的父亲,而是为了自身的痛楚而发自内心深处的一个人的哭喊。响亮而刺耳的一声:“为什么是我?”她等待着。泥土在转移,枯叶在翻搅,一股熟烂的植物气味笼罩着她,宣布她自己的号叫开始。
可那声哭喊还是没有来。
那股味道挥发了;枯叶静止,泥土不再移动。最后,一切都不见了,只有一片干硬得令人生厌的东西如鲠在喉。她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就在她右边,在空气中,就在视野之外。她虽然看不见它,但确切地知道它的样子。一个灰色的球体就在那里旋转。就在那里。在右边。无声无息的,灰蒙蒙的,脏兮兮的。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线团,可是没有重量,很蓬松,但其恶意令人恐惧。她知道不能看,于是闭眼越过它爬出了浴室,把门在身后关紧。她带着一身恐惧的冷汗走进厨房,来到后廊上。丁香树丛攀附在栏杆上,但还没有开花。还没到时候吗?当然已经到了。她的目光越过篱笆向雷福德太太的院里望去,那边的丁香也还没开花。是不是太晚了?她狂热地纠缠着这个问题,一直思考着她之前从未顾及的事。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去想鲠在喉咙里的那片东西。
一整个夏天,她都摆脱不掉那个灰球,那个毛茸茸的毛皮、线绳与毛发团成的球总是在她周围的光亮中飘荡,但因为她从不去看,也就看不见。可骇人之处恰恰是她为了抑制去看的冲动而做出的努力。但它就在那儿,就在她脑袋右边,也许再向右肩过去一点,所以,当孩子们到爱尔米拉电影院看完怪物片回家问“妈妈,今晚你能和我们一起睡吗”的时候,她就会说好,然后陪两个男孩睡,他们喜欢和她一起睡,但女孩不喜欢。一直以来,她都无法不和孩子们一起睡,每次都要告诉自己,他们可能会梦见恶龙,会需要她的安慰。能去想他们恐怖的梦而不是那个毛球实在是太好了。她甚至希望他们的梦会感染她,让她在梦魇中得到奇妙的放松,而不会再次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只为了不看到那个灰球。那正是其骇人之处——看到它。灰球不朝她移动;从来不,也不会向她扑来。它只是浮在那里,让她去看,只要她想看,而且,噢,天哪,让她去摸,只要她想摸。但她从不想看它,因为如果看了它,谁能肯定她不会去摸它或者想去摸一摸呢?如果她当真伸手去摸并碰到了它,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会死。不会再糟了。死倒没什么,不过是睡觉,而且死后就不会有什么灰球了,对吧?会吗?她得找个什么人打听一下,找个她信得过的人,找个知道许多事的人,就像秀拉,因为秀拉会懂得这种事的,就算不懂,她也会用一两句妙语让这件事合情合理。噢不,秀拉不行。她就身处这件事当中,憎恨着它,惧怕着它,却再一次想起了秀拉,就好像她们还是朋友,还可以商量烦恼。太难忍受了,她失去了裘德,秀拉却没有来出出主意——他就是因为秀拉才离开她的。
现在,她的大腿真的空无一物了。直到这时,她才有些明白那些女人口中“再也不去看其他男人”的意思,真正的重点、那番话的核心是“看”。不是承诺绝不向别的男人求欢,也不是拒绝和别的男人结婚,而只是答应并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去看了。看他们的头怎样划过空气,看他们的肩与颈怎样勾勒出月亮和树影……再也不去看了,因为如今她再不能冒这个险——即便如此又怎样呢?因为现在她的大腿间空荡荡的,已经死了,而正是秀拉夺走了它们的生命,正是裘德撕碎了她的心,是他们俩让她失去了腿和心,让她的大脑成为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