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7/12页)
但是她这个儿子究竟是什么人呢?对这个血肉之躯的高个子男人的内心世界,她一无所知,可是却有人了解得一清二楚,清楚到了想杀死他的地步。突然,世界为她展开了,好像她的一株堂皇的郁金香开了花,露出了邪恶的雌蕊。她始终栽培着自己的痛苦,使之成形,成为一种艺术和出路。现在她看到了一个比自己的天地还要大、还要恶毒的世界:在医生当年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话后来又躺在上面死去的四柱床之外(除去他那一双漂亮的手由外孙继承下来,其他全部腐烂了),在她的花圃和死了金鱼的鱼缸之外。她曾认为一切都已完结。她战胜过蓖麻油、开水锅(曾把她的皮肤烫皱、灼伤,让她无法忍受小便也无法同两个女儿坐在桌旁剪裁缝纫),不管怎么说,她有了个小男孩,尽管这并未能够弥合她同麦肯之间的裂痕,但只要有这孩子在,就是她独一无二的胜利。
现在弗雷迪告诉她,那事并没有办完,还没结束。有人还在想杀死他。要剥夺她一次大胆进取的战果,才算堂而皇之的了结。而威胁他生命的人,正是一个有麦肯家族血统的人。
“这太痛苦了,”她一边大声对弗雷迪说,一边把他递给她的房租塞进口袋,“你懂吗,这太痛苦了。”
她踏上游廊的台阶,走进厨房,正不知何去何从,却一脚踢上了水池下面的小橱门。锁已经快坏了,橱门哼哼唧唧的一声哀鸣,悄悄弹开了。露丝瞧了一眼,又一脚把门踢上,橱门又哼了一声,马上又开了。
“我让你关上,”她悄声说,“关上。”
门还是开着。
“关上。听见没有?关上。关上。关上。”她这会儿已经在尖叫了。
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听到了她的喊叫,跑下楼来,进了厨房。她看到她母亲正面对着水池,下着命令。
“妈妈?”莉娜吓坏了。
露丝抬头看了看她,“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想我听到你在说些什么。”
“找个人把这门修一下。我要让它关上,关紧。”
露丝急匆匆地走了,莉娜瞪着她,等到听见她跑上楼时,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把手指放到嘴唇上。露丝已经六十二岁了。莉娜想不到她会跑那么快。
她的情感虽然狭隘但却相当深刻。由于长期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长期依赖自我控制,她把儿子即将到来的死看作是丈夫与她最后一次房事的烟消云散。
露丝踏着一年六七次去墓地的那种坚定步伐,离家乘上二十六路公共汽车,坐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她摘下眼镜,在裙子的褶边上擦了擦。她还是那么宁静安详和目标明确,每当死亡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她的亲人时,她总是这样,在死亡吸进她父亲纤弱的毛发而呼出一束束发绳时,她正是这样。她以照顾老医生时的平静和功效,把手置于死亡的胸前,阻止它,否认它,千方百计让她父亲活下来,甚至超过了老人想活的界限。当他又一次在呼吸中嗅到自己依然活着的时候,痛苦已经让位于厌恶和恐怖。就这样他在病痛中无力与她要他活下来的努力争斗,完全在对这个不肯让他安息的女人的痛恨中弥留着,可她还是用她闪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就像磁石一样要把他从他向往的狭窄的土地上吸出来。
露丝把眼镜擦干净,这样就可以把车外闪过的街道路牌看清楚了(“吃些樱桃,”派拉特曾经对她讲过,“这样就用不着在眼前戴上那两扇玻璃窗了。”),她脑中空空,只想着去那个地方——去宝贝街,派拉特住在那儿,而且,她想,哈格尔也住在那儿。那个满头浓发的圆脸蛋小女孩怎么会变成一个到处追逐她儿子、挥着刀子要杀人的凶手呢?也许弗雷迪撒了谎,也许是吧。她要亲眼看一看。
血库消失在背后,眼前净是夹在东倒西歪的住房之间的小店铺,露丝拉了一下铃绳。她下了车,走向横穿宝贝街的地下人行通道。路很远,等她走到派拉特屋门口时,已经出汗了。门开着,可是屋里没人。满屋子都是水果香,她记起上次来时桃子如何使她恶心。这就是她上次瘫坐在上面的那把椅子。那是做蜡烛的架子,那是派拉特把自制肥皂凝固成黄褐色硬块的锅。这所房子当年曾是她的避难所,此刻即使她憋着怒气,房子仍然看着像个小旅店,还是个安全的避风港。一张没有苍蝇的粘蝇纸,从屋顶上弯弯地垂下,旁边不远处还挂着一只口袋。露丝打量了一下卧室,看到了三张小床,她像金凤花那样,走过去在最近的一张床上坐下来。这所房子没有后门,只有两个房间,小的是卧室,大的做起居室。房子有一个地窖,只能从屋外的一个倾斜的进口下去,那儿有一扇铁门,几级石阶。
露丝坐着一动不动,让气愤和决心凝结起来。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床,就撩起毯子,看到只有褥套,另一张也一样,只有第三张不同。那张床上有床单、枕头和枕套。她想,这张可能是哈格尔的。气愤融化了,流遍她的全身。她离开了卧室,强捺着心头的狂怒,这样才能等下去,直到有人回来。她用两手托着两肘,在外间踱着步。突然,她听到一阵哼哼声,似乎是从屋后传来的。她猜是派拉特。派拉特嘴里总是不停地哼哼,还嚼着东西。露丝要先问问她,弗雷迪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她需要派拉特冷静的看法、诚恳的态度和公正的判断。这样她就知道该干什么事了。要不要放开两臂,任凭狂怒肆意发泄出来,还是……她再次尝到了“南船星座”牌玉米淀粉,感到了嘴里咀嚼时那种嘎吱嘎吱的劲头儿。这会儿,她只是磨着牙,走出门廊,穿过无人过问、遍地丛生着烟草的门侧,绕到后面。
一个女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两手紧扣在膝间。她不是派拉特。露丝愣住了,看着女人的背影。看上去完全不像死亡的后背,显得脆弱、松软,就像容易受伤的胫骨,虽然全是骨质,可对最轻微的痛楚却十分敏感。
“丽巴?”她说。
女人转过了身,两眼盯牢她,那是露丝从没见过的最痛苦的眼睛。
“丽巴走了,”她答道,“走了”这个词听起来就像“一去不返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吗?”
“我是露丝·福斯特。”
哈格尔僵呆了。一阵激动闪过她周身。奶娃的母亲!在那些夜晚,当哈格尔站在街对面时,曾经透过楼上的窗帘看到过她的黑色侧影,哈格尔起初想抓到他,后来又想看到他,最后只想靠近他熟悉的东西。夜里的暗中监视,由于是一种公开的疯狂行为,就更得偷偷摸摸。有一两次,旁门打开,一个女人往地上抖落桌布上的碎屑或是小地毯上的灰尘时,她看过她的轮廓。不管奶娃曾对她讲过自己母亲什么话,也不管她曾从派拉特和丽巴嘴里听过什么,此时她都记不得了。在他的母亲面前,她完全被慑服了。哈格尔让她那病态的喜悦在一笑之间铺满全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