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8/9页)
他一走到室外,九月份的热空气马上向他扑来,把浴后的清爽一扫而光。麦肯把“别克”车开走了——老迈的年龄迫使他减少了步行——于是奶娃便徒步到吉他的住所去。当他走到街角时,他看到一辆外观熟悉的灰色“奥尔兹莫比尔”停在一栋房子跟前,他从车子后窗上的锯齿状裂口,认出这辆车。车里坐着几个人,外面还站着两个:吉他和“铁道”托米。奶娃放慢了脚步。托米正在说着什么,吉他不断地点着头。接着两个人握了握手,那种握手的方式,奶娃以前从来没见过:先是托米用双手握住吉他的右手,然后吉他又用双手握住托米的右手。托米进了汽车,吉他飞快地绕过房子,来到通向他房间的侧梯跟前。那辆“奥尔兹莫比尔”——奶娃推测它是一九五三或一九五四年的型号——拐了一个小弯,掉过头向他开来。车子从身边驶过时,里面坐的人都眼睛朝前看着。开车的是波特,“铁道”托米坐在另一边,中间是“纽约州”;坐在后排的是“医院”托米和一个叫尼罗的男人,第三个人奶娃不认识。
这肯定就是他们了,他心里想。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六个人里包括波特,再加上吉他。这就是“七日”。还有那辆车,就是那辆车有时把科林西安丝送到家门附近。奶娃起初以为是他姐姐偶尔下班搭便车回家。后来,由于她从不谈及此事,而且最近似乎显得体态丰满、性情安详了,他就猜出来她在偷偷摸摸地与某个男人约会。他觉得这事好笑又美妙,不过也有点伤心。现在他可知道了,跟她约会的人就坐在这辆车里,属于“七日”这个组织。多蠢的女人,他想,偏偏挑了这样一个人。她太傻了,太傻了,天啊!
他不再朝吉他住处去了,他打算以后再见他。
奶娃喝醉酒的时候,别人在他眼里就显得更懂礼、更谦让,举止更端庄。在他带着酒意时,酒精并没有改变他一丝一毫,却对他见到的人有强烈的影响。他们的样子比平时好多了,从不高声谈话,当他们因为他往厨房的水池里小便,对他推推搡搡,甚至把他摔出家庭晚会时,或者当他在公共汽车站的条凳上打盹被人掏了腰包时,他们都是毕恭毕敬,可亲可爱的。
他就这样醉醺醺、昏沉沉地过了两天一夜,要不是由于同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进行了一次清醒的谈话,这种局面至少还要再延长上一天。自从他上九年级以来,他跟这个姐姐从来没有连续不断地说上四句话。
一天清晨他回到家里,她已经在楼梯顶上守候着他了。她身穿一件人造丝的晨衣,没有戴眼镜,给奶娃一种不真实但很和气的感觉,就像不久之前掏了他腰包的那个男人一样。
“到这儿来。我想给你看点东西。你能进来待一会儿吗?”她轻轻地对他说。
“过会儿不行吗?”他也很和气;他对自己声调里的礼貌颇为满意,他实在是太乏了。
“不行,”她说,“不行。你得现在就看。就今天,就看一下。”
“莉娜,我实在是垮了……”他和蔼地讲起道理。
“连一分钟也用不了,这事挺重要的。”
他叹了一口气,跟着她穿过楼厅到了她的卧室。她走到窗户跟前指着说:“从这儿往下看。”
奶娃迈着自己觉得挺神气的缓慢步子走向窗口,扒开窗帘,目光随着她的手指望去。他只能看到宅旁的一片绿草地。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是他担心在晨曦中可能会漏掉什么。
“什么呀?”
“那棵小枫树。就在那儿。”她指着一棵大约有四英尺高的小小的枫树,“现在叶子本来应该开始变红了。九月份已经几乎过去了。可是还没有变;叶子绿绿的就枯萎了,落下来了。”
他转过脸来对她微笑着说:“你刚才说是件重要事。”他没有生气,甚至没有烦躁,他对自己的心平气和很满意。
“这事是重要,是挺重要的。”她的声音很轻柔,眼睛还在盯着那棵树。
“那就快说吧。我要马上去上班了。”
“我知道。不过你还可以为我耽搁一分钟,对吧?”
“可不是用来看一棵死树,那犯不上。”
“树还没死,可是快了。今年叶子不会变色了。”
“莉娜,你喝多了吗?”
“别跟我开玩笑。”她说,口气有点硬了。
“可你明明在开玩笑,对不?”
“你根本不注意听我说话。”
“我注意着哪。我站在这里听你告诉我今日的新闻——一棵小树就要死了。”
“你不记得这棵树了,是不是?”
“记得这棵树?”
“你往这棵树上撒过尿。”
“我,什么?”
“你往这棵树上撒过尿。”
“莉娜,也许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
“还往我身上撒过尿。”
“哦……莉娜,我长这么大确实干过一些事情,连我也觉得不怎么样。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从来没往你身上撒过尿。”
“那是一年的夏天,就是爹刚买了‘柏加’汽车那年。我们一起去兜风,你要上厕所。想起来了吧?”
奶娃摇头说:“不,我想不起来了。”
“当时是我领你去的。我们是在野地里,没厕所可去。于是他们就让我领你去。妈妈本想去的,可是爹不让她去。他自己当然也不肯去。科林西安丝翘起鼻子,干脆不干,所以只有我去了。我也穿着高跟鞋,也是个女孩子,可是他们让我去。你跟我只好滑下路边的小坡。那地方挺僻静。我解开你的裤子就转身走开,这样你就可以一个人在那儿撒尿了。草地上到处长着紫罗兰和野生的长寿花。我采了一些花,还从一棵树上拽了些嫩枝。回家以后,我就把它们都种在那儿了。”她冲窗外点点下颏,“在地上挖个坑,插进去就是了。你知道,我一向喜欢花草。是我带头做绒花的,不是妈妈,也不是科林西安丝,是我。我喜欢干这个。可以让我保持心情平静。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让收容所里的人们编篮子、织不值钱的毯子。让他们干活,他们才能安分守己。要是没活儿干,他们就可能会发现那些真正不对头的东西,并且会……干出什么事情,一些可怕的事情。你往我身上撒尿之后,我本想杀死你。有一两次我还下过手,不过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办法,把肥皂涂到你浴缸里之类。不过你没滑倒,没跌断骨头,也没从楼梯上滚下去,什么意外都没发生。”她出声笑了一笑,“可是后来我注意到,我栽到地上的花,你往上撒了尿,结果就都死了。不过那小树枝倒没事,活了,就长成了这棵枫树。所以我不再为这事大惊小怪了——我指的是你撒尿这件事——因为树还在长。可是如今却活不了了,麦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