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丈夫(第5/5页)
嗯,他是这么告诉别人的,或许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不过对我不会这么说。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说过,因为我从十四岁起就开始给他干活了,我知道真相。他喜欢她。此外,兵工厂取消种族隔离之后,他常找的那个妓女和很多人一样离开了镇子。这些是真相,但不是全部。我记得他给我讲过一个小孩追着民防团跑,结果踩在马粪上摔倒了,然后白人哈哈大笑的故事。真残忍,一群人围观谋杀取乐。每次他提到没心没肺的白人时就会把这个故事重复一遍。所以我猜关键是他也笑了,而娶留心仿佛是一种谢罪。就像他躲着克里斯廷,因为她有一双他父亲那样的灰眼睛,他挑了留心,是为了让老黑头痛苦。我渐渐相信,每个家里都有一个老黑头,也都需要有一个老黑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是叛徒促进发展。就像肺结核。弄死无数人之后,让活下的人坚强,让他们明白强大的心和健康的心有什么区别,正义和正确有什么区别——归根结底,这就是进步。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问题在于如何看待报复,如何远离那腐朽的甜蜜。因此你会明白为什么家人能够成为最势同水火的敌人。他们有时间也有条件往他们的邪恶上涂满蜂蜜和奶油。然而这实在是目光短浅。固守那怨恨又有什么好处?你用那个人毒害了你的一生,到头来正是那个人(也许只有那个人)在你不能自理的时候扶你进浴缸。我坐在梅的床边,有时坐在她的梳妆台上,看着留心:她在梅的臀部抹肥皂,把做得很难吃的食物捣烂调成恰好的浓度。她给梅剪脚指甲,擦掉她眼皮上的白屑。梅活着就是为了折磨这姑娘,现在却得靠她扶着自己的头喝水。留心不停地抱怨着,但还是在做:晾晒,清洗,喂饭,擦拭,在热得让人想哭的夜里给她翻身,让她凉快一点儿。浪费时间和生命千方百计要把一个女人送进疯人院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就只能省下敲冰块给她吮吸的时间。放火烧掉你住的窝又有什么好处呢,倘若你要在灰烬中生活五十年?我看见柯西先生在生日派对上对留心做了什么。我心中为她鸣不平,我也告诉了他。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梅和克里斯廷在车里等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别再动她一根手指。不然我肯定走人。”他用和比利仔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说:“我犯错了,L。犯了大错。”“告诉她。”我说。我听到他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是太激动,我肯定知道他是在为谁叹气。
我其实并不清楚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但我妈可没白生我。他们走后我就知道留心肯定会做出些事来。她给一个酒店服务员打了电话,让他来接她。她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听到一辆卡车开过来,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接着我听到高跟鞋在走廊里发出的声音。不到五分钟我就闻到了烟味。我还算清醒,马上就拎着一桶水爬上楼,然后又提着桶一趟趟跑到卫生间装水。但水对床单起火并不管用。你觉得好像浇灭了,可火还在里面潜伏着,一转身就又烧起来。然后就会把整个家都烧掉。我拖来能找到的最大一包白糖。梅和克里斯廷回来时,床上已经平静下来,如同糖浆。
留心从来都没承认也没否认是她放的火。我那时不明白如果她是对他生气,为什么要发泄到克里斯廷身上。现在我不觉得奇怪了。我也不奇怪为什么他知道留心所做的事之后心情依然愉快。梅自然不肯原谅,二十八年后,看着她的敌人不得不喂她,她还感到很痛快。比她女儿的照顾更能让她满足。当然她女儿最后还是回来照顾她了。
你能想象,当克里斯廷闯进来时,留心咆哮起来。不过她很乐意把梅转交给她。为了防止克里斯廷看到要做的事之后改变主意走人,留心上床睡觉,撒手不管了。开始我以为梅看到女儿回来会很欣慰,尽管克里斯廷一直让她失望。她们一旦吵起架来就成了对骂比赛,不吵的时候就毫无联系。然而梅的反应让我吃惊。她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自己的女儿。但克里斯廷立即就接过手,带来了美妙的厨艺,还有满屋子的植物。这两样,说实话,都让这个生病的女人走得更快。克里斯廷扮演了一年的浪子回头的女儿,然后在一个很美的清晨,梅死了,带着微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微笑。她想要的一切都没有如愿——除了在留心和克里斯廷小的时候往她们中间扔斧头。只有那留了下来。割裂了她们站立的土地。因此,当克里斯廷俯下身子擦掉母亲脸上的食物碎屑时,梅在女儿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神情。和过去一样,她们轻声谈论着留心,重温着老故事,说留心是怎么骗她们相信她会写字的,说排骨掉在地上因为她不会用刀,说她再怎样对柯西先生言听计从也没法让他不出去乱搞,说他的葬礼上她戴的帽子。母亲和女儿终于成了朋友。几十年的怨恨,包裹在关于马尔科姆·X、马丁·路德·金牧师、塞尔玛、纽瓦克、芝加哥、底特律和瓦茨(塞尔玛、纽瓦克、芝加哥、底特律、瓦茨都是民权运动中发生大规模抗议活动的地区。)的争吵中,如今全都烟消云散了。不必再问如何才能对黑人种族最有利。因为留心已经替她们回答了。她是她们两个都想要击败的那种造成退步的东西。谁都没有取胜,但她们有了同一个目标,我猜想,正因如此,梅对着那个美丽的清晨露出了微笑。
留心合上了她的手指。克里斯廷装饰了她的手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她们继续战斗着,仿佛她们不是牺牲品,而是胜利者。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