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11/16页)

是的,我的路程,不是坐火车就是乘汽车,火车站和汽车站,这就是我当走读生的岁月里的家。寄宿学校岁月的乡愁一去不复返了。在没有课的日子里,我就被牵引到那条有等待位置的大街上,它不同于村子,无愧于“地方”这个名称。我被迫永不停息地奔波,居无定所,没有落脚的地方。在此间经历的一切痛苦中,当年的乡愁是最残酷的,是一种折磨,不同于平常只袭击一个人的折磨,从天而降,而在你的周围,一切都安然无恙;它也不同于一般的折磨,无可对付,屈服于一种漫不经心,只要这种漫不经心没有目标,我就觉得无聊;可一旦它获得了方向,我才觉得这是对远方的向往:不是折磨,而是兴致。

我乘来乘去的一个认识是,连父母在村子里都是陌生人。并不是同村的人这样看待他们,而是他们本身。一到外面,他们就受到尊敬:父亲被委以不断变化的职务(在林肯山村,几乎只有教堂的职务),母亲被视为与当局和当权者打交道的行家,一句话,打理外务的能手。她像一个乡村文书先生,替邻居写信和申请。然而在家里,只要他们在一起,偏偏在谁都不干事的时候,既笼罩着一种动荡不安和争吵,又充斥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图谋,看样子,仿佛他们俩都不情愿出现在这里,是被拘禁者或者被驱逐者。

父亲的形象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早就在外面的岗位上毫无希望了,又一次毫无希望地寻求着回归的信号;他踱来踱去,突然跑到那个小收音机前,面带越来越阴郁的神情,打开收音机旋钮。起初我觉得,这是多年来变得空空荡荡的牛棚和谷仓里黯淡沉寂的后果。堆放在那儿的工具不过是陈列品或者破烂。后来我才发现,父亲在他当年屋后的作坊里一再要证明自己,尽管没有订货,他却无愧于一个木匠的手艺,做出了绝对棱边笔直无可挑剔的桌子和椅子,是对不公正无可补救的愤怒和反抗的表现。有时候,我从外面透过玻璃观察,他干活时眼睛看都不看工件:他要么直直地瞪着眼睛无视它,要么就猛地抬起头来,在长久的麻木之后,眼睛里闪现出短暂的挑战。在这个地方,对于他的狂怒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而干活时,它转变成一种稳定而持续的愤怒。不管是画出尽可能粗的木线,还是钉钉子,或者打磨棱边,这愤怒都尽情地发泄在其中。后来我才想到,问题就出在我们家,在我哥哥失踪二十年以后,这个家始终还笼罩在一片哀伤之中。这个失踪的人,不同于一个确定无疑的死者,不但使得家庭成员心无宁日,而且日复一日远离他们而死去,他们却丝毫无能为力。

不过,这也不是症结所在,至少不是惟一的。那个仿佛扭曲了这个庄园的角角落落的意识要古老得多。在这里没有家乡感,甚至说生活在这个地方是一种惩罚。这是一个——惟一的——家庭传统,从父亲的父亲传到父亲,一代接着一代。也许这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在那个世代相传的古训里:“不,我不进去,因为我一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遗产来源于一个历史事件,从而出现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传奇:据说我们的根真的就是那个格里高尔·柯巴尔,托尔敏农民起义的首领。在他被处决以后,他的后人被驱赶出伊松佐河谷地了,其中一支翻过卡拉万肯山脉,流落到克恩滕。因此,第一个儿子都取名为格里高尔。从这个传说中,对我父亲产生影响的,当然不是那个叛乱者或者首领名分,而是处决和驱逐。从此以后,我们成了奴仆族,流浪族,哪儿也没有居住地,注定永远就是这个命运。我们惟一享有的权力就是娱乐,我们在其中可以找到短暂的平静。而在娱乐中,他虽说是个老人了,可是每次都会成为村里的头名。对他来说,驱逐判决的一部分也包括:斯洛文尼亚语本来就是他祖先的语言,可它在自己家里不但得不到重视,而且一定要彻底废除。他虽然也不间断地在心灵深处说这个语言,从他那有规律的,常常声音很大的作坊自言自语就看得出来,可是它不允许再说出口来,而且也不能再传给自己的孩子们——因此,当他娶了敌对民族的一员,一个说德语的女人为妻时,说来无非就是合情合理了。看他的行为举止,仿佛这是一个最高的意志施加给我们这个家族的,比那个当年命令处决我们的祖先格里高尔·柯巴尔的皇上的意志还强大;仿佛他的长子——叫这个名字的最后一个人——失踪以后,他也一定要在家里让那些剩下的斯洛文尼亚语音素沉默起来。这样一来,在别人面前,只有骂人时,他才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自己的语言,或者受到感动时脱口而出。惟独在娱乐时,他才会自如地说出这个语言,无论是揭牌,还是投掷保龄球,或者在一边召唤一边督促朝着目标滑去的冰壶:一到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斯洛文尼亚语了;一到这个时候,平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跟着唱歌的他,却领着别人唱起来。可在平日里,只要他开口说话就只讲德语,讲的是一种丝毫不带地方腔调的德语,并且感染了整个家庭。后来,就因为这口德语,无论我走到这个国家什么地方,人家都会问我,仿佛那是一种被禁止的外语。(当然,父亲说起德语来怯生,一丝不苟,每个字眼都苦苦思索,都要变成一个图像,而回响在我耳际的,是再清晰不过、纯洁无瑕、地地道道和声如其人的声音,我有生以来在奥地利所能够听到的声音。)

这期间,我父亲当然不会只是对柯巴尔家族打入地狱的惩罚忍气吞声,诸如流亡、奴仆地位、语言禁锢等;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他并没有通过反抗或者哪怕只是不顺从来寻求拯救,而是通过他特有的方式,那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地遵从那不公正的戒律,也许正因为如此而显得更加激烈,更具讽刺性,更为鄙视。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把那不公正的戒律展现给当局,从而使之最终不得不来对付你。父亲竭尽全力,尤其是凭着他那坚忍不拔的力量,坚持不懈地为自己和他的家人寻求拯救,甚至要迫不及待地强求获得拯救,像对付动物时爆发的狂怒和残暴所表现出的一样。然而,尽管如此,看样子,仿佛这就是那种渴望不可分割的部分,没有希望,没有梦想,没有想像,也没有给我们主意。在这片土地上,拯救这个家庭看上去无非就是如此的处境了。为此,他怪罪于两次世界大战;他几乎完全是在我们那条传奇的家乡河——伊松佐河边上熬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作为一个逃兵,在流放地林肯山村挺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