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14/16页)

母亲患病了,父亲才学着生活了。这样一来,在这几个月里,这个家也就成了我们其他人的生存之地。还在母亲住院期间,也就是动完手术以后,可以说他从那个作坊里搬出来了,搬进主楼里了。在这里,他好像不再寡言少语了,也不再自个儿发无名火了——每个举止同时也是一种绝望的表现,你反正弄不明白他的心思,所以谁都帮不了他——,而且突然变样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处于窘境时会求人帮忙。因此,我就再也不那么笨手笨脚了。在此之前,每当我要帮助这个性情急躁的人时,顿时就会乱了手脚。我现在密切地和他一起干活,那样稳妥,就像我单独一个人似的。而且姐姐这个迄今不被放在眼里的人,被不屑一顾的人一下子成了父亲同等相待的人。她表明自己原来是个有理性的人。她只是在等待着人家注意到她的存在,拿她当回事。好比一个不明原因瘫痪的人,只要你对他说句好话就够了,于是他就蹦起来,跑来跑去了。现在就是这样,转瞬间,随着父亲叫着“干这干那!”这个精神错乱的人脱胎换骨成一个脑袋里装着很多东西的人。她也不用说上一句话就明白他的意思,从那个让人讨厌的先知变成了另一个类似人的先知,既不是洞察秋毫,也不是悲观观望,而更多是预感到什么事需要做,并且已经预先相应采取了行动。虽然她一如既往,没有放弃坐的习惯,可是她现在坐在灶前,坐在卷心菜坛子旁,坐在面包炉前,坐在酸莓灌木丛旁,而父亲就蹲在旁边,常常是无所事事。即使他也在干活,可看上去不再是独来独往,或者蓄意找事的样子,显得就像他平日惟独在阅读时才会表现出的从容不迫,就像与某种东西交融在一起了。而在我的想像中,那就是照射进屋里的光明。窗台上闪光的栗色,连他自己眼睛的颜色因此才让我觉得变得明亮,一种深深的、不禁让人想起那些圣像柱背景上的蓝色。

虽然父亲惟独看重的是相信文字,可是事后,他那一举一动,所作所为以其几乎令人诧异的从容不迫蒙上了某些迷信的色彩:仿佛每个举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驱除母亲的病魔。打上一个节,就像要勒住病魔;钉上钉子,就像要阻止病魔蔓延;密封一个桶,就像要把病魔关在里面;支起一根树枝,就像在给病人鼓劲;开门拖过一个麻袋,就像是把病人从医院里接出来;削去一个苹果上的腐烂处,就像……举不胜举。

随着父亲变得让人熟悉了,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氛围。我每次回到家里,便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其他两个人的行列里。数十年来,姐姐被锁闭在自己的爱情故事里。据说这次归咎于父亲的失恋是她精神错乱的一个原因。如今她忘却了这一切,表现出与人交往的能力,不仅局限在干活上。她挑战这个竞赛能手来玩牌,每次都输,一次比一次懊恼,与一个智力健全的人毫无两样。在这种懊恼中——悲伤岁月的终结!——,她紧咬嘴唇,甚至要掉下眼泪,看上去就是一个实实在在活灵活现的人。这时,这个成长中的旁观者把自己、这个从桌子上一股脑将牌扫到地上的头发花白的女人和脸上闪现着胜利喜悦的父亲看成了同龄人。

当然,我们的家庭生活不过是展现在舞台的周围而已。我们扮演的都是些应急替场的角色。这种表演同时也是一种等待,等待着那些真正的角色登场,并且控制发生的事。当母亲从医院里被接回来时,这个家才有了中心,而真正的角色并不是别的什么了不起的人,就是我们自己。这些替代角色鼓起劲来,人人现在都有施展之地,成了“有生的力量”。虽然人家已经告诉我们,这个病人再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们哪会这样相信呢?她没有痛苦,静静地待在床上,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变得完全悄然无声了,和那个有时在劳作间无缘无故发出抱怨的健康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想着她会死去的。父亲和姐姐看来和我也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在最近几年里,也就是退休以来,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庄园,现在却绕着它迈出越来越大的圈子,起初远足去邻近的村子林考拉赫和多布,这对他的同伴来说就已经越过雷池了,后来甚至去北边,跨过德拉瓦河,“去德国人那里”。在他看来,外国的核心就是从那儿开始的。而另一个穿着十分讲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首先表明自己是个学过手艺的厨师,能够信手折腾出一些迄今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也没有名分的菜肴来。再说,这事好像也在这个卧床不起的病人的意愿之中:她让父亲——正值晚春时节——叙述树木花草、庄稼、德拉瓦河河水、拜岑山上的融雪,叫这个终于有了用处的姐姐伺候她,仿佛她这辈子就等着这个时刻似的。她正儿八经地坐起来,一口一口地享用着那些菜肴,心满意足,两眼闪闪放光(而我们其他人弥漫在这饭菜散发的味道中,竟短暂地忘记了那些药的气味)。而我呢?在这个仪式中——要是有人错过了自己的角色,那好痛苦啊!——,我是作为叙述者登场的。我终于不会被问来问去了,可以坐到床边上,也就是床边中间,因为按照迷信说法,那些死神就站在床头和床脚,并且可以通过叙述把它们驱赶出屋子。可我向母亲叙述什么呢?我的愿望,当她的目光嘲笑起那些愿望时,这不过是催促我去重新开始,接着从很久以前的事情讲起,用另外的话绕着她打转儿。当语言和愿望偶尔成为一体时,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而在这个将信将疑的听者眼里,却突然闪现出某种如同信任的东西,一种更宁静更纯洁的颜色——闪烁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而,在我们的仪式中,这座房子现在扮演了主角。它表现得温馨惬意,是这样一种沉思的真正家园,连往日那一个个别别扭扭令人不快的角落都不例外。木头和墙壁拥有一种色调,从床头到桌子,从窗户到门,从炉灶到水龙头的距离在扩展。父亲建造了一座房子,在这其中,生存是美好的,无论你是动来动去还是静静地坐着;在这其中,迄今不可想像的东西现在成为可能了。他自己也证明这一点,比如,他用收音机给我们演奏了一场管弦音乐会,并且从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直接说出每一个刚刚开始演奏的乐器名称来。我以这样的方式感受了各种不同的音调,后来在任何音乐厅里都没有过如此的感受。接下来他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了那些他平日只是在教堂里,在烛光照耀时才那样做的东西:有一次散步回来,他跪倒在地,双膝同时,额头久久地贴在母亲的额头上。后来,在我的心里,这对男女组合一再出现在卡拉万肯山脉的一对山头上,也就是尖耸的霍赫奥比尔山和扁平的克舒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