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5/16页)
在去往林肯山村的岔路口,司机让我们下了车。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母亲挽着我的胳膊,直到她转了一圈。雨停了。月光下,拜岑山脉呈现在平川的边缘,一丝一毫都清晰可见,犹如一种图像文字:一条条峡谷,一道道岩壁,分明的树木线,一块块凹地,一座座山峰。“我们的山!”母亲接着说,早在战前,就在下边沿着山势的地方,像“我们的司机”现在一样,我哥哥朝着相同的方向驶去了,向着东南越过边界,去马里博尔上农业学校了。
在寄宿学校度过的这五年是不值得叙述的。乡愁、遭受压抑、冷酷、集体坐牢,这些词汇就足够了。我们大家所谓孜孜追求的僧侣精神却从来没有使我获得某种使命感。我也觉得几乎没有一个年轻人会有能力胜任。那些神秘的东西早就在乡村教堂举行的圣礼中传播过了,如今在这里从早到晚都失去了任何吸引力。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主管神职人员会充当神父的职责。他们要么关在那暖和的私有屋子里深居简出,一旦叫谁前去,那也仅仅是要警告你,威胁你,摸你的底——要么总是披着拖在地上的黑色教士长袍在楼里来回巡视,充当看守人和探子,形形色色,千差万别。就是在圣坛前,每天做礼拜时,他们也不会承担起曾经被授予的这个神父圣职,而是充当了秩序守护者的角色,履行着仪式的每个细节:当他们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手臂伸向苍天站在那里时,就好像在倾听着自己的背后发生了什么;然后当他们又回过头来,仿佛要为所有的人赐福时,于是他们心里就只有一个抓住我的念头。而乡村的神父则完全两样:他刚刚还在我眼前把装满苹果的箱子搬入地窖里,听着广播新闻,剪去耳边的头发——而现在就穿着庄重的礼服站在教堂里,不管膝盖怎样咔嚓作响,一心虔诚地屈膝在圣体前,完全忘却了我们其余人的存在。然而,我们正是因为如此才走到一起来了。
与此相反,在学习时,我独自感受了教会兵营里独一无二的美妙交往。在独自学习中,我掌握的每个字眼都先说出了我正确运用的每个简单明了的表达形式;我能够信手描绘的每个河道都先说出了当时催促着我要奔向的惟一目标:到外面去,生活在自由的天地里。要是你问我想像的“王国”是什么,我要说出的不会是一个确定的国家,而是“自由的王国”。
然而,我觉得,恰恰是人成了那个当时只有在学习中才隐约意识到的王国的化身。接着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年里,人却成了我的大敌。这一次,不是我的同龄人,而是一个成年人;也不是一个神职人员,而是一个外来人,来自世俗世界,一个世俗的人,一个老师。他还很年轻,刚刚完成学业,住在那幢所谓的教师楼里。在方圆广阔的范围内,这幢楼连同寄宿学校的城堡和凿进山坡的主教墓地一起,孤零零地坐落在偏僻而光突突的山丘上。平日,我对所有人来说都不那么起眼(就是在十多年之后,遇到当年的相识时,我总是听到同样的描述:“好静,独来独往,专心致志。”这样一说,我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立刻就注意上我了。他讲起课来,都是针对我来的,仿佛在专门给我一个人上课似的。此时此刻,他说起话来,没有一点教训人的口气,更好像是他每讲一句话,就要问问我,是否同意他这样划分材料的方式。真的,看他的样子,好像我早就对这材料了如指掌,而他只是每每期待着我点点头认可,他对其他人并没有叙述什么不对的东西。有一次,当我真的纠正了他时,他非但没有佯装不理,反而兴致勃勃地表明了他的热忱,一个学生居然能够强过老师:这样的情形始终是他梦寐以求的。我一刻也没有忘乎所以——完全是另外的心境:我觉得自己得到承认了。多年让人视而不见之后,我终于被人注意到了,这恰恰就是一种觉醒。我在感情洋溢中觉醒了。有一阵子,一切都很美好:我那些同龄人,首先是那个年轻老师,我们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信仰地狱,走进了一个学习、研究和观察世界的自由天地里,走进了一个我当时觉得很美妙的荒僻世界里。每天下课以后,我就不知不觉地陪着这位老师走到对面的教师楼前。当他周末驱车离去时,我的心就随着一起飞到城里。在那儿,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无非都是为上课的日子在养精蓄锐。一旦他留在这里,教师楼上那间惟一亮灯的窗户就在我的心底里点燃起一种永恒的光明,与昏暗的寄宿学校教堂圣坛旁那闪烁不定的小烛火迥然不同。
这期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成为一个老师——我永远就想着当一个学生,比如说当一个这样的老师的学生,他同时也是学生的学生。这样的情形当然只有保持距离才会有可能,可这多么必要的距离,我们却人为地丧失了,也许是我陶醉在觉醒的感情洋溢中,也许是他沉浸在发现的无比热忱中。直到这个时候,他对于这样的发现也只有做做梦罢了。不过也许会是这样,时间久了,我无法忍受人家拿我当目标。这正好促使我要毁掉那个在他心目中描述的图像,哪怕它也符合我心灵最深处的东西。我要逃开他的视野。我渴望着重新过上默默无闻的日子,就像此前的十六年一样,躲在自己的书桌前,躲在那宽敞的蓝色棚屋里,谁也不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更何况如此高的评价——可事到如今,我如此亲密无间地被一个人了如指掌之后,甚至连那个当年常常在我心中作祟的双影人都望尘莫及。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默默无闻才是真实的,才是美妙的。如果超过了一定的时刻,被当作楷模,甚至是奇迹,虽然面对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身,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忍受的。我渴望着在重重矛盾中消失。有一次,我插问了一句,肯定又一次表明了我的“同步思考”,于是一种兴高采烈,甚至激动不已的不寻常目光直冲我而来,我做出了一副极其难堪的怪相,只是要分散对我的注意力,却刺伤了这位年轻老师。在这同一时刻,我感觉和他一样。他目瞪口呆,然后离开教室,这节课再也没有回来。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正好看到了我真实的面孔;我真诚的想法,对学习对象的热爱,对他这个将全部身心都投注到自己事业之中的人的好感,都是我伪装起来的;我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是个背叛者。当其他人在热烈地谈论时,我却一声不吭地朝窗外望去。这位老师就站在下面楼前的场地上,背向楼。他一转过身来,正好对着我,我看见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撅起的嘴唇,强硬得就像是鸟喙。这既让我痛心,也使我惬意。我甚至在享受着,除了我自己以外,终于不用亲近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