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19/19页)

我们家个个房间里都亮着灯,姐姐坐在外面的长凳上,独自一人。虽然她的目光认出了这位来者,可是她并没有欢迎他的归来。她脸上露出了一种绝望的神色,那样无辜,我开始还把它看做是幸福。然而,我过后觉得才弄明白了,与其说是为弥留之际的母亲而绝望,倒不如说是为那个失去的心上人而哀伤,数十年之久,永世永生:“舞伴加哭丧的女人”。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从来还没有见过一个更美的女人。我想吻去姐姐脸上的悲伤,而此时此刻,出于怜悯,那神秘的东西被激起了,然而,她却无动于衷。

在那棵行道树下,没人采摘,梨子成堆地落在地上烂掉了。我走到窗前,看到父母双双躺在里面小屋的床上。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相互侧着身子,男人把一条腿搭在女人腰上。他们翻来滚去,于是我轮番看到了这张和那张面孔。强悍的父亲毕竟表现得力不从心了,最后瘫倒在妻子胸前,把那件他复活节之夜披着的、在教堂地上伸展开四肢朝拜的大衣红红火火地披在肩上。母亲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瞪大眼睛,想要靠着丈夫的搂抱继续活下去。——多年之后,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我还在床上那个地方发现了一棵生机勃勃的橡胶树。回想起了当年的痛苦隐秘,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并且事先看到了那个时刻,那攀缘蔓生的观赏植物似乎又会屈从于一个弯曲的人性。

无数个夜晚里,我在屋前踱来踱去,直等到我可以进去走到那两个人跟前,我爱他们,因为感谢他们生养了我。——而对接着发生的事情,始终还留在我心里的不是什么别的画面,而是热切和巨大的渴望,我空空的双手、等待着接受父母的目光,永生永世。

我常常在叙述中提起数字、年份、公里数、人数和物件数,为此我始终不得不克制自己,仿佛数字与叙述的精魂水火不容。因此,应该再一次说说我那个创作童话的老师。其间,他已经退休了,我偶尔去看望他。他在城外边修了一个花园,里面有一间屋子,他有时甚至在那里过夜,而且那个苍白的历史家面孔变成了栗色的地质学者面孔。他母亲还活着,一个白发老人,尽管我经常去那儿,可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她;我向来只是听到她透过门与自己的独生儿子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用言语了,而只是用敲击来交流,儿子一边数着敲击声,一边领会着其中的含义。他已经放弃创作童话了,取而代之的似乎就是数数。据说还在童年时期,他就默默地、常常不自觉地、持续地数着数。他当时觉得这是一种病。可是后来,当他独自在尤卡坦的原始森林里探险时,他自觉地发现了数数,数自己的步子,数自己的呼吸节奏是一种生还的手段;数数常常帮助他克服危险,是比任何童话都强有力的符咒,比任何祈祷都管用。现在,年龄大了,他越来越对与日俱增的公众标识和广告图像敏感,觉得自己就安居在数字之中,连那些价格牌和加油站的夜光钟都不例外。那些远古的诗人不就把数字看成了超越一切诀窍的东西吗?数数,它使他变得温和,让他悠然自在和富有秩序,并且悉心照料着他。他因此也摆脱了那个头版头条世界。他神圣的数字就是玛雅人的数字:9和13。进屋之前,他要分9次把鞋蹭干净;清早起来,他要把自己的枕头抖13次;一定要等到有13只鸟儿从花园上方飞过,他才出门干活,并且要歇息9次;晚上睡觉之前,他要转9乘13个圈。

这位老人就说到这儿了。——与之相反,在这叙述结束时,即使我今天就死了,我现在看到自己还处在人生的盛期,注视着空白纸上春天的阳光,回响着秋天和冬天,并且写起来:叙述,没有什么更现实的东西比得上你,没有什么更公正的东西比得上你,你是我最神圣的东西。叙述,远方战士的守护女圣徒,我的女主人。叙述,一个个宽敞无比的运输工具,天国之车。叙述的眼睛,映照出我吧,因为惟独你认识我,赏识我。天空的蔚蓝,通过叙述,降临到这低地上吧。叙述,参与的音乐,赦免、恩赐和净化我们吧。叙述,生机勃勃地掷出字母,充溢那词句的联系,组合成文字,以你别开生面的图案表现出我们共同的图案吧。叙述,重现吧,这就是说,重新活跃起来吧。一再推迟一个不许存在的决定吧。盲窗和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愿你们是叙述的激励和透明水印花纹。叙述万岁。叙述一定要长存。叙述的阳光将会永远普照在那只有伴随着生命的最后一息才能够被摧毁的第九王国之上。从叙述王国里被驱逐的人,和你们一起离开那悲伤的本都,返回吧。后来者,当我永远不在这里时,你会在叙述的王国里找到我,在第九王国里。在你那杂草丛生的田间小屋里的叙述者,你怀着地方意识,哪怕你平静得一声不吭,也许沉默数百年之久,倾听着外面,沉浸在内心,可是过后呢,王者,孩子,集中心思,挺直身子,支撑在胳膊肘上,微笑一圈,深深地呼吸,再拿起你那调停一切争端的东西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