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5/19页)

他们始终是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客店里,久久停在那里。我打算等他们都进去。晚些时候还有一辆公共汽车开往喀斯特方向,那儿应该是我寻根问祖的目的地。我身旁有个柴堆,底部有个锥形洞口,像是一个狗洞。洞口上有句拉丁语壁文的残迹:“时机是不会让人知道的。”我想像着从这些村民的一举一动里看出了我母亲的情况挺好的。仅仅看着那些熟悉的手包就让你放下心了。

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没有人来打扰。我如此显然地不用着急,看来证件足够了。当那些林肯山村的人走出来时,连老人的面颊都发红了。他们并没有醉酒,却全都被一种奇异的、迟钝的兴奋劲攫取了。我听到他们在讲国语,第一次讲得如此纯正,声音清晰,也没有村子里那习以为常的大杂烩和含含糊糊的发音了。这时,他们像是听到一声命令,在上车之前一起转过身去,面朝客栈墙壁。墙壁在这个地方没有窗户,只是一块上面开着一条条横道的黄色大平面。这墙壁把村民们那深暗的背影衬托得清清楚楚。我看见几个女人也不分年龄大小,相互手拉着手,男人们把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没有一个人不屈着膝,于是我恍然大悟,不仅我们柯巴尔家的人是被逐出家园的,而且所有这些有房无地的村民都一个样;整个林肯山村从太古以来就是一个流亡村;人人都一样奴颜婢膝,一样不幸,一样不合时宜;在我看来,连那个神父也不是什么教士了,在这儿的编队里更像是一个被剪短头发的、瘦骨嶙峋的囚徒。即使他们因为在这里受到了友好而廉价的招待而对着客栈抬起头来,可在我眼里,他们如此站在那里,的确就像站在一面哭诉墙的横道前一样,这些远足者同时也是朝圣者,那严肃的发型与打扮也与之般配。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出了民族服装里的名堂(就像后来又一次在那个老妪的照片上看到的一样:她几乎紧闭两眼,站在自家喀斯特茅舍前,胳膊上搭着黑白两色的寿袍,也就是当年的婚礼服)。这队伍里也有一个小孩。这时,他敏捷地攀爬上外墙台,从那里用指尖和脚尖继续交替着向前移动,并且从墙壁一半的地方,在观望者的喝彩声中,轻盈地跳到地上:旅行的结束和返回的信号。

那辆远足汽车拐了一个之字形弯后向北离去,驶往那个所谓的阿尔卑斯山共和国。这时,在我的眼里,它越来越小了,和在疲惫不堪的目光里非常相像,发出嗡嗡的响声而去,变成了一个玩具小汽车。随之,一群乡巴佬奴仆永远消失在从祖国被遣送到流亡地的途中。我觉得,那群无望的人是多么灵巧和高贵啊(就连手上的血管都显现出一种高贵的图案),而这些自古本乡本土的南斯拉夫居民现在看上去多么粗笨和世俗啊,不是一个劲地抽烟,就是四处吐痰,或者给自己的生殖器挠痒。

我穿过空空如也的广场,走到那面墙跟前,事后才加入到那个行列里。从外面看去,我是帝国时代一个建筑物的观察者,一边描摹着那条条横道,一边仰头来仔细观看着屋檐。可在内心里,我把两臂举向天空,同时觉得它们就像是残余部分。在想像中,是诅咒和唾弃:没有什么东西是通向上天的。哭诉墙是幻想,这里只存在着水平线上的平行构造,没有什么准线,而且凹槽里粘满了街道的粉尘和蜘蛛网。房子两边的墙棱角,无论是朝南还是向北,都没有与任何东西相邻。我的祖籍地吗?——一旦这面近看闪烁出一片黄色的墙壁碎裂和崩塌了,肯定就是冲我来的!——可是一边有棵南方的柏树,火焰的余象,被果球照得亮闪闪,充斥在无所不在的麻雀的鸣叫声中——往树木隐藏深处瞪着眼睛偷偷看去——,难道那些闻上去像香子兰的夹竹桃花什么都不是吗?——“夹竹桃”、“柏树”、“月桂树”——这些都不是我的词语——我不是伴随着它们成长的——从来也没有在它们所指代的环境中生活过——我们这样的人所认识的月桂树,最多不过是烹饪在汤里的干叶而已。——由于这样的描述,这个问题也就更加复杂了:如果我要叙述一棵棕榈树,当我站在跟前时,它就成了我的经历,那么此间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棕榈树)这个外来词。伴随着它,这棵树本身,连同鳞状树干和合抱的扇叶一起都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比如说,我可以一再把正好又从南北窗户前飞过的雪花重新命名为风、草、“云杉”、“赤松”(父亲的可用木材)、“天竺葵”、“莳萝”。然而,又比如说,当这个在内陆国家长大的人物要唤起他后来如此丰富多样地感受过的“海洋”情景时,海洋立刻就随着这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海洋”一词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始终就没有把握提起对那个孩子来说不过是名称或者压根儿就一无所知的事物。真的,连一切城市的东西,无论是“大广场”还是“有轨电车”,“公园”还是“高楼大厦”,这些对那个童年在乡下度过的孩子来说,是实在难以说出口的,比画得出手的。即使为了一个叙述那棵变得让人喜爱的树,也就是“悬铃木”的句子,近距离也是必不可少的,以便克服那自以为是的感觉,因为它那带有浅色斑点的树干和来回摆动的果球如此经常地把他从那乡巴佬的沉思中拖出来,使他喜笑颜开。对他来说,这种树就代表着融为一体的南方和城市——也像我面对柏树时一样,本来它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同时却又让我那样感兴趣,犹如从远方看去苍天之下那片虚幻的哭诉墙,并且告诫自己说:“事情肯定就是这样!国外的这些事物与家乡的圣像柱和黄杨树一模一样,都是我不可分割的部分。”此时此刻,我又这样告诫自己了。

能够从容不迫地思考这一切,这就是满足:仿佛在这准要随着诅咒而来的平静中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无论怎么说,为每一个所经历的事物重新找到为之命名的规则,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考察旅行呢!愿你们这些信徒幸福吧!该死的边缘人?!难道说在另一个语言里就没有那样一个词语来表述这个被“无止境地在这个世界上被推来推去”的人,以及相应的格言:“异乡的门将会猛地撞上你的脚后跟”吗?

然后,晚班公共汽车行驶在维帕瓦平原上,穿过最后的山谷隘口,来到喀斯特海滨高地前,早就变成了夜间车。透过车顶窗,月亮映照到车里,几乎原地一动不动。汽车终于直行了。在之前许多盘旋和转弯行进中,我失去了方向感,直到在一个停车站的客店招牌前,才又回过神来。招牌上画着葡萄和鱼,给人一种静谧的生活景象。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第一棵葡萄,犹如黑暗中闪现出的一个标志,随之而来的就是大片斜坡葡萄园边上一行行闪烁的葡萄。在挤得满满的汽车里,人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连司机也和坐在自己旁边折叠座椅上的乘务员(长途公共汽车里特有的人物)说个没完没了。与此同时,喇叭里也播放着广播节目,民间音乐与旅行速度齐头前进,一再被穿插的信息打断了。在这样的场景里,那些士兵扮演了主要角色,他们不是拥在中间走道里,就是挤在后排座位上,一个不时地坐在另一个的腿上,这一站成群结队地上了车,下一站又一窝蜂似的冲下去,随即消失在石墙后面。在长途行驶中,每个钟头都少不了休息。司机时而把车停在客栈前的小酒店旁,并告知停歇时间:“5分钟”或“10分钟”。我每次都跟着一起下车去,尝尝当地人一口就干光的葡萄酒。没过多久,我就觉得,仿佛自己从现在起将永远是这辆夜间长途公共汽车的一员了,是那群喋喋不休的、麻木不仁的、无法确定的乘客的一员了,而且仿佛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命里程。车里的座位被撕破了,无盖的烟灰盒里粘满了口香糖,一路咯咯吱吱响个不停。在这里,一切既是速度,同时又是惬意。我不是有时候真的就觉得自己到了安全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