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另一段时光(第5/6页)

拉蒙肯定是和薇尔塔打了什么招呼,因为薇尔塔不再写信来了。那句俗话也许是真理:等待得足够久,万物都会变化。

买房子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有好几次,他差点要放弃了,狠狠地摔下电话,把酒杯往墙上扔,我估计这事儿可能要黄了,但最后奇迹般地居然都办妥了。

看哪,他说着,手里拿着房产证。看。他简直是在恳求我了。

我真的很替他高兴。你成功啦,亲爱的。

是我们俩成功了,他轻声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像模像样地生活了。

然后他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十二月,我们搬进了新家。房子着实是破败不堪,只有两个房间能住人。看上去很像我刚来美国时的第一个住处。那时我们一整个冬天都没有暖气,有一个月时间只能用桶打水洗澡。我开玩笑地把这房子称为“田园之家”注,但谁要是敢批评他的宝贝房子,他非跟人急眼不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他这么提醒我。我攒了八年的钱。他从街区里被抛弃的破屋上拆卸材料,坚持不懈地整修屋子。能搞来一块地板,就算省了点钱,他夸耀道。这个社区虽然绿化不错,但治安不是很好,我们必须得多加小心,锁好门窗。

有几个星期,不时有人来敲门,问这房子还出不出售。其中有些询问的人是夫妻,那个殷切劲儿,我和拉蒙过去肯定也是那个样子。拉蒙总是不客气地甩上门,不搭理这些人,就好像害怕被他们重新拉回无房族那个阶层似的。但如果是我去开门的话,我总是比较客气地告诉他们,不出售。祝你们好运,找到称心的房子。

我知道,人的希望是没有边界的。

医院开始扩建;三天后,吊车在医院大楼周围立了起来,那形状好像人在祈祷。萨曼莎把我拉到了一边。这一冬天过来,她完全干瘪了,双手和嘴唇都皲裂得非常厉害,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爆裂。我需要借点钱,她小声说。我妈病了。

老是拿妈妈生病当借口。我转身要走。

求你了,她哀求道。我们是同胞啊。

说得对。我们是同胞。

肯定也有人帮助过你吧。

这也对。

第二天,我借给她八百美金。这是我所有积蓄的一半。记好了。

我不会忘的,她说。

她好开心。比我搬进新家时还开心。我真想像她那样轻松快活。她干活时一直在唱歌,唱的都是我小时候流行的歌,阿达莫注之类的。但她还是原来的毒舌萨曼莎。我们下班打卡之前,她对我说,别涂这么多口红。你不涂口红嘴唇就已经够大的了。

听了这话,安娜· 爱丽斯大笑起来。那丫头真这么说你的?

是啊。

你好惨,她说,对萨曼莎倒还有点刮目相看。

这周快结束的时候,萨曼莎没来上班。我四处打听,结果没人知道她住在哪儿。我也不记得她最后一次上班那天说过什么重要的话。那天下班时,她就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离开医院,走向市中心去赶公交车。我为她祈祷。我记得我在美国的第一年,那时我多么想回家,经常哭鼻子。我祈祷,希望她能像我一样坚持下来。

过了一星期。我等了一星期,然后就放弃了。接替她的女孩说话轻声细气的,身材肥胖,干起活来有股劲头,也从不发牢骚。有时我心血来潮,就想象萨曼莎已经回家了,和家人待在一起。老家的天气很暖和。在我想象中,萨曼莎发誓赌咒地说,我绝不回美国,死也不回去。

有些夜晚,在拉蒙修理房子的厨卫管道或者打磨地板的时候,我就读那些旧信,小口喝着我们储存在厨房洗涤槽下的朗姆酒。我当然是在想着她,拉蒙的另一个她。

她的下一封信来的时候,我正怀着孕。那封信被从拉蒙的旧住处转到了我们的新家。我从一摞信中把它抽出来,盯着看。我的心怦怦直跳,就好像我体内除了心脏什么都没有,它寂寞得发慌。我很想把信封打开,但没有这么做,而是打电话给安娜· 爱丽斯。我和她有阵子没联系了。电话那头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死死盯着屋外停着很多鸟儿的篱笆。

我去找你散散步吧,我对她说。

树枝的末端有花蕾在绽放。我走进过去和安娜· 爱丽斯合住的房间时,她吻了吻我,让我在厨房桌旁坐下。房子的其他住户现在只有两个人我还认识,其他人都搬走了,或者回老家了。新房客中有新近从多米尼加来的女孩。她们拖着脚步进来出去,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们在自己已经许下的诺言的重压下精疲力竭。我想教导她们:漂洋过海后,曾经的诺言都不算数了。我的大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安娜· 爱丽斯则瘦骨嶙峋,十分憔悴。她的头发几个月没剪过了;粗厚的发辫末端都分了叉,直竖出来,看上去像是第二层头发。但她还能微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有热度,居然没把周围东西烧着,着实是奇迹。楼上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巴恰达注歌曲,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让我想起,这房子真是巨大,天花板是多么高啊。

戴上这个,安娜· 爱丽斯说着,递给我一条围巾。咱们出去散散步吧。

我把信攥在手里。天空灰茫茫的。地面上有不少积雪,上面蒙着一层砾石和灰尘,在我们的脚下嘎吱作响。我们等着车流在红灯前减速,然后跑进公园。我和拉蒙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俩天天都逛这个公园。就是下班之后在这儿放松放松,他说,但每次我都为了他涂上红指甲油。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的前一天,我就已经知道,我一定会投入他的怀抱。那时他刚告诉我,他有个老婆,还有儿子。我对他的坦白琢磨了好久,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们遇见了一群正在打棒球的孩子,他把他们的球棒抢了过来,用力挥舞着,让孩子们在很远的距离外投球。我以为他是自找难堪,于是站到一边做好准备,一旦他摔倒或者没击中球,就上前安慰他。但是他上半身轻松地做了一个动作,铝质球棒就清脆地击中了球,打得它飞出很远很远。孩子们举手认输,大喊大叫。他呢,对着我微笑起来。

我和安娜· 爱丽斯没说话,走到了公园的另一端,然后我们转身折回,穿过公路,走向市中心。

她又来信了,我说,但安娜· 爱丽斯打断了我。

我给孩子们打了几个电话,她说。她指了指站在法院大楼对面兜售偷来的电话卡的小贩。他们都那么大了,她告诉我,我都认不出他们的声音了。

我们走了一会儿,不得不坐下,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让她好好哭一场。我应当说些话安慰她的,但不知从何说起。她会把孩子们接到美国,或者她会回老家。至少这方面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