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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干的行当:杀人。达米昂如今可完全明白这回事啦。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巴达洛种植园里的一名工人,如今才明白,他不过是个“雅贡索”,一个乡下来的暴徒。他干的行当就是杀人。碰到不需要到公路上去开枪打倒什么人的时候,他就没事可干。虽然他也陪伴西尼奥出门,可是那是为了保护他东家的性命,是为了万一碰到有人想枪杀上校的时候,可以杀掉那个人。他是个杀人坯。当天下午,西尼奥·巴达洛跟儒卡谈话的时候,就是用这个名词来称呼儒卡的。这名词对达米昂可也适用。他眼下在干些什么呢?要不是在等着一个人,预备对他开枪,又是什么呢?他觉得心里有样东西,有样叫人万分痛苦的东西,像伤口般叫人痛苦。好像有人把他扎了一刀。月光照在静悄悄的森林上。达米昂想起来了,他大可以做一支香烟。这一来,就可以全神贯注地做香烟,不想别的事啦。
等他点上了香烟,那个念头可又涌上心头来啦:如果他不杀费尔莫,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已经变得很明确了,达米昂不禁思量起来。不,这是万万不行的。达米昂明明知道,为什么西尼奥·巴达洛一定要把费尔莫干掉。那是为了可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烦来占有费尔莫的可可林,进一步打进塞克罗·格朗德森林。巴达洛家一旦得到了这座森林,他们的种植园就成为全世界最大的了,他们生产的可可,就可以比所有其他种植园主合在一起还要多了,他们甚至会比米扎埃尔上校更有钱。啊,要是今儿晚上不干掉费尔莫的话,那就会辜负了西尼奥对他的信任。正因为西尼奥信任黑人达米昂,才打发他出来的呀。他,达米昂,必须杀人。他尽这么思量着。这些年来,他一直干着杀人的勾当,那干吗今天这样为难呢?
最要不得的就是特雷莎,这个皮肤白净的堂娜特雷莎,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当然啰,她就要死了,那孩子也一样。他看见她就在眼前。刚才,眼前只有一片雪白的月光,如今可是费尔莫老婆的那张白脸啦。他没有喝醉啊。别人出来杀人以前,总得喝些酒,他可从来用不着。等到那人走近的时候,他总是很沉着,信得过自己的枪法。他跟别人不一样,从来用不着喝酒,用不着喝得醉醺醺以后,才能杀人。可是今天,他却觉得好像喝了好多,给朗姆酒冲昏了头脑啦。他看见堂娜特雷莎的那张白脸就在那边地上。刚才,眼前只有一片月光,乳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这会儿,堂娜特雷莎来了,脸蛋白净而凄苦,带着悲惨吃惊的神色。她在等待着她的丈夫,等待着爱。可是,等他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胸膛上中了一颗子弹。她从地上抬眼望着黑人达米昂。她在恳求他别杀害费尔莫,看在天主分上,千万别杀害他。黑人看见她那张脸就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那魁梧的身体一阵哆嗦。
不,他不能听她,不能听堂娜特雷莎的话。西尼奥·巴达洛打发他出来,黑人达米昂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不能辜负一个像西尼奥那样心地正直的人的信任啊。哦,如果是儒卡打发他来的话——可是,堂娜特雷莎啊,他是西尼奥打发来的呀。这个黑人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的丈夫也有不是呀。他干吗死活不肯出卖可可林呢?他难道不明白,他跟巴达洛兄弟根本没法对抗吗?他干吗不肯出卖可可林呢,堂娜特雷莎?别哭呀——黑人达米昂自己也要哭出来啦。他是个勇敢的好汉,他千万不能哭,一哭名誉就毁啦。黑人达米昂对你起誓,要是他自己做得了主,他就一定不杀费尔莫,他一定听你的话。可是打发他来的是西尼奥,黑人达米昂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听从。
谁说堂娜特雷莎心地善良呢?真是胡说八道?她如今正张开了嘴,用她那音乐般动听的嗓音,说着西尼奥·巴达洛说过的话:
“你真的喜欢杀人吗?难道你一点儿没有感触吗?心里一点儿不感到什么?”
她的声音像音乐般动听,然而又很可怕。好像森林里响起的一声诅咒,在这黑人那惊慌失措的心里响起的一声诅咒。他的香烟熄了,因为怕惊醒树林里的鬼魂,他不敢点火。他这时才想起了鬼魂,因为堂娜特雷莎的那张脸,投射在那边地面上——这不是巫术,又是什么呢?达米昂知道,有不少人曾经诅咒过他。那是被他害死的人们的亲属。这些诅咒可怕得很,是在心里怀着痛苦和仇恨时发出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达米昂简直不再听到这些了。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有个堂娜特雷莎在眼前,她眼睛里带着凄苦的表情,脸色白净,声音像音乐般动听,然而又很可怕。她正在对达米昂诅咒,在责问他,在他心坎里有没有什么感触。不错,他是有感触的,堂娜特雷莎。要是黑人达米昂自己做得了主,他就一定不杀费尔莫。可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这可不是说,他喜欢这样做,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如果他说没有打中,那怎么样呢?这是个新的念头,在达米昂脑海里蓦地一闪。这一刹那,他在刚才显现着特雷莎的脸蛋的地方又看到了月光。这一来,他的名誉就要毁掉了。别人也不会打不中,更甭说黑人达米昂啦?他是整个可可地带最出色的枪手啊。他杀起人来,从来不用放第二枪,总是一枪就够了。这一来,他可要完蛋啦。人人都会来笑话他,连娘儿们、孩子们都会来笑话他。再说,西尼奥·巴达洛就会叫别人来替代他。他就会跟大伙儿一样,当一个工人,采可可果,赶驴子,在风干槽里踩可可豆。人人都会来笑话他。不,他不能这样做。再说,他这一来也会辜负了西尼奥·巴达洛对他的信任。上校非把费尔莫干掉不可。实在有错的倒是费尔莫自己,脾气那么固执。
堂娜特雷莎什么都知道,她准是个精灵,因为她的脸蛋又挤掉了月光,在地上出现了。她在提醒黑人说,当天下午,西尼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干,只因为儒卡逼他这样做,才打发他手下的人出来的。达米昂耸耸肩。难道西尼奥·巴达洛这个人,会光因为儒卡坚持的缘故,就决定干一桩事吗?谁这样想,谁就不了解他。显而易见,堂娜特雷莎就不了解他——然而她却在这里提起那场谈话的详细情形,因此达米昂就不禁动摇起来了。也许西尼奥本人也不想把费尔莫杀掉呢?也许他也很同情堂娜特雷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呢?也许他也跟黑人达米昂一样,心里有些感触呢?达米昂伸出双手,捧住了脑袋。不,不对。这全是堂娜特雷莎扯的谎——堂娜特雷莎使的法术。要是西尼奥·巴达洛不想干掉费尔莫,他就不会打发黑人来了。西尼奥·巴达洛是只干自己要干的事的。因此他才发了财,当上了一家之主。尽管儒卡夸夸其谈,趾高气扬,他还是怕西尼奥。那么,有谁不怕西尼奥·巴达洛呢?只有他一个人,黑人达米昂。不过,如果他不把费尔莫杀掉的话,他就得一辈子害怕了。他会再也壮不起胆子去见西尼奥·巴达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