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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黑人达米昂陡地冲进屋来,双膝跪下,抓起热雷米亚斯的双手就亲。

“热雷米亚斯老爹啊,俺碰上了一桩可怕的事儿。俺说不上来,俺不知道打哪儿说起。热雷米亚斯老爹啊,俺完蛋啦。”

黑人浑身上下打着哆嗦,魁梧的身子好像河边一根脆弱的竹子,被风刮得直摇晃。热雷米亚斯把一双瘦削无肉的手按在达米昂头上。

“孩子,随便什么病,总有办法治疗的。说吧,告诉我吧,这个老黑人会给你一份特效药的。”他声音很细弱,可是他的话却说得振振有词。黑人达米昂在泥地上挪动着双膝,挪上前去。

“老爹啊,俺说不上来这是怎么搞的。黑人达米昂可从没碰到过这等事呢。自从你给了俺一道对付子弹的符咒以来,俺从没打错过一枪,俺从来不怕打死什么可怜的家伙。俺弄不懂这是怎么搞的,热雷米亚斯老爹啊,俺被鬼迷了。”

热雷米亚斯一声不吭,等他讲事情的经过。他唯一的动作是把双手按在达米昂头上。那条蛇不再游了,盘在巫医睡的那个墙角里。达米昂打着哆嗦,一边继续讲下去,讲得一忽儿慌忙急促,一忽儿慢条斯理,好像在考虑该用什么字眼似的。

“西尼奥·巴达洛打发俺出去干掉一个人。就是那个费尔莫先生,他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可可林。俺躲在那条岔路边,俺看见了一个鬼,老爹啊,俺看见了一个鬼。那是他的老婆,堂娜特雷莎,她把俺弄得神经错乱啦。”

他顿住了。他心坎里充塞着洋溢的感情,那么新鲜又那么陌生的感情,眼看快容纳不下了。

“讲下去吧,孩子。”

“俺等待着他,可是他老婆来了。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娃娃,她跟俺说,这孩子就要死了,黑人达米昂会是杀死他们三个人的凶手。这句话使俺的心肠软了,把俺抓住了,在俺的脑袋里搁下了一点什么东西,叫俺的手软弱无力,叫俺的眼睛瞄不准了。这是巫术呀,老爹啊。黑人达米昂没有打中。西尼奥·巴达洛如今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待黑人达米昂又好又和气,可是俺辜负了他。俺没有打死那个人,这是巫术在作祟。给俺一道符咒吧,老爹啊?”

热雷米亚斯站在那里,身子僵着不动,一双半瞎的眼睛呆望着空间。他听出在黑人达米昂讲的那桩事的背后,还有另一桩重大得多的事,在这个黑人的命运之外,还牵涉整个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命运。

“西尼奥干吗要干掉费尔莫呢?”

“费尔莫先生不肯出卖自己的可可林,让西尼奥可以踏进这座森林,老爹啊。俺辜负了他,俺没有把那个人打死,他老婆的眼睛把俺心头的勇气夺走了。这全是实话,老爹啊,俺可以赌咒,俺黑人没有对你扯谎呀。”

热雷米亚斯把身子挺得笔直。这个百岁老人如今可不需要用手杖来支撑自己的身子了。他迈了两大步,就到了窝棚门口,一双半瞎的眼睛把森林的胜景一股脑儿地看在眼里。同时,他还看到了自己走过的那条道路,它从那遥远的过去一直通到今天早晨,这是他的末一个早晨了。他知道有人正在打进这座森林,知道他们就要把它砍掉,把野兽杀戮干净,在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原址上种植可可树。他看见火焰在藤蔓中翻腾,吞噬着树干,冒着烟雾,听见美洲豹边逃边叫,着了火的毒蛇在嘶叫。他看见人们用斧头和剪枝刀完成火焰做不了的工作,把地上的草木铲除干净,弄得光秃秃的,甚至把深深的树根都挖了起来。可是他却看不见眼前的黑人达米昂,他辜负了自己的东家,正跪在地上,因为自己背叛了人家而痛哭流涕。他只看见这片满目疮痍的森林,树木给砍掉了,草莽给烧尽了,看见一株株可可树成长起来,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憎恨。他这番再说起话来,已不像往常那样嘟嘟哝哝了,也不是对着那个打着哆嗦、淌着眼泪、盼着听几句话来打消苦恼的黑人达米昂讲的了。热雷米亚斯的话是对着他的神,他自己的神,从非洲蛮荒世界里带来的神——对着奥贡、奥肖西、扬桑[40]、奥肖卢法、奥摩卢——还对着魔鬼本身,埃祖讲的。这会儿,他祈求这些神,降刑罚在那批来捣乱他们这太平寓所的人身上。

“对神的虔敬都消失了,他们如今用罪人的眼光来望着这座森林。他们就要打进森林,可是不等他们进来,他们就会死亡,男人、女人和小孩子,连原野上的野兽,全都会死亡。他们会死亡,直到再找不到埋葬他们的土坑,直到秃鹰再吃不下人肉,直到大地给染成一片血红。公路上会流着一道河流,亲戚、邻居、朋友会全淹死在这条河里,一个都逃不了。他们会打进森林,可是他们得踏着自己人的尸体进来。他们每砍倒一株树,一株树苗,就会有一个人倒下去,天空中的秃鹰会多得遮没了太阳。他们会用人肉来当肥料,施在可可树苗上,而每簇可可树都将用他们的鲜血来灌溉——用他们全体的鲜血,他们全体,他们全体——因为一个也逃不了,不管是男人、女人、孩子还是野兽。”

他又呼召自己爱戴的那些神的名字。他也呼召埃祖,托付给这个神一个使命:代他报仇。他这呼声响遍了森林,惊醒了鸟儿、猴子、毒蛇和美洲豹。接着,他喊出了最后的一声,这次是一声诅咒,一声火般热烈的诅咒:

“每一个人将在他自己父亲的鲜血流成的河的岸上种下可可树。”

他然后一眼不眨地望着塞克罗·格朗德森林上空的黎明,但听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迎接它的来临。他的肉体在虚脱,刚才发奋讲了话,费了很大的力气。他的肉体在垮了,眼睛完全闭上了,两条大腿一屈,倒在泥地上,双脚碰到了那惊慌失措的黑人达米昂。热雷米亚斯嘴里没有叹一声气,没有哼一声,可是在痛苦的弥留之际,还是气愤地嚅动着嘴唇,拼命再诅咒了一声。鸟儿在树林里唱出清晨的欢歌。塞克罗·格朗德森林被晨光普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