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18页)
我们怯生生的,言语不多啊!对我们俩来说,两人单独在一起这种机会还是头一回。我知道,我们那次在前去小旅行的火车上之所以能够那样进行轻松的对话,十之八九是有赖于邻座的饶舌和小妹妹们的欢闹。今天连像前些日子那样,将写在纸片上的唯一一行情书,亲手递给她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我的心情变得比先前更加谦虚了。如果我置自己于不顾的话,终将可能变成一个诚实的人。也就是说,我不害怕在她的面前变成一个诚实的人。难道我忘却了表演吗?难道我忘却了那种完全作为一个正常人在恋爱时的固定的表演吗?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爱着这个纯洁的少女。尽管如此,我的心情是舒畅的。
骤雨停息,夕阳射进了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熠熠生辉。她的美被翻译成我自身的无力感,压迫在我的身上。于是,这种痛苦的思绪反过来让人感到她的存在仿佛是虚幻的。
“就说我们吧,”——我开始说道,“不知还能活到什么时候。现在可能就会响警报,也许飞机会载着投向我们的炸弹飞来呢。”
“那该多好啊!”——她拂弄着穿在她身上的那条苏格兰斜纹呢条纹裙的皱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这时,只见她那细汗毛上的光,镶在她的脸颊上。“不知怎的,我总是想……我们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倘使无声飞机飞来投下炸弹……”
这就是正在说话的园子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一种爱的表白。
“唔……我也这么想。”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园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回答在我的愿望里扎下多么深的根呢。然而,仔细捉摸,这种对话是十分滑稽的。如果在和平的社会里,不是彼此相爱的结局,是决不会出现这种对话的。
“生离死别,实在使人厌烦啊。”我掩饰难为情地以嘲笑的口吻说。“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吧?在这样的时代里,别离是司空见惯的,相聚却是奇迹……细想起来,咱们能这样谈上几十分钟,或许也是个相当大的奇迹……”
“是啊,我也……”——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尔后又非常认真、但心情舒畅,平静地说:“刚刚见面,马上又要分手了啊。因为老祖母急于疏散啊。前天一回到家里,她立即就给住在N县某村的伯母发了电报。于是,今天早晨接到回长途电话了。电报内容是:‘请代找房子’。伯母回电话说:‘眼下很难找到房子,就疏散来我家吧。这样,热热闹闹,我也高兴。’祖母是个急性子的人,她让我们在这两三天内就搬去。”
我连轻声也不能附和一句。我内心所受到的打击,连自己也感到震惊。不知不觉间我竟从心情的舒畅中引发出一种错觉:一切都处在眼下这种状态,两人将度过无法分离的日子。从更深层意义来说,于我是双重的错觉。她宣告别离的话,告诉我目前的幽会是徒劳的,也揭露了它只不过是目前的喜悦的一种假象,它破坏了我以为是永恒的东西的一种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别离不到来,也决不允许男女关系这玩意儿停留在一切维持原封不动的状态中,这种觉醒已经破坏了另一个错觉。我痛苦地觉醒了。为什么就不能维持目前这种状态呢?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不知道问过几百遍的这个问题,现在又爬到我的嘴边来了。为什么非得破坏一切,为什么非得使一切都发生变化,为什么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转中,难道这种奇怪的义务是苍天让我们承担的吗?难道这种极其不愉快的义务就是人世间的所谓“生”吗?或者只是对我来说才是一种义务吗?毫无疑问,至少只有我才感到这种义务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哦,你这就要走了……当然,你就是留在这个地方,我不久也得走……”
“你要到哪儿去?”
“三月末或四月初,我又要住进一家工厂啦。”
“要是空袭,不是很危险吗?”
“是很危险。”
我自暴自弃地回答了一句,匆匆地回家去了。
——翌日一整天,我沉湎在安逸中,因为我已经摆脱了必须承担爱她的义务。我高兴极了,时而放声歌唱,时而踢开可憎的六法全书。
这种奇妙的乐观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天。我获得了孩子般的熟睡。深夜的警报声又响彻四方,破坏了我的酣睡。我们一家人一边埋怨一边躲进防空壕,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大一会儿就传来了解除的警报声。在防空壕里迷迷糊糊的我,肩挎钢盔和水壶,最后一个走到地面上来。
昭和二十年的冬天太腻人了。尽管春天像豹似的悄悄地来了,但是冬天依然像动物笼子一样,微暗而顽固地阻拦在前面。星光下还看到冰的闪烁。
我睡眼惺忪,望见在常绿树的树叶丛中,镶嵌着几颗忽闪着暖光的星星。夜间咄咄逼人的寒气渗进我的呼吸中。骤然间,我感到我爱园子却不能同园子一起生活的世界对我是一文不值的。我被这种观念所压倒。我内心深处呼出这样的声音:能忘却的东西就把它忘却了吧。于是,一股使我存在的根基产生动摇的悲伤立即涌上了心头,犹如在焦急地等待的清晨的月台上发现园子的身影时一样。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悔恨得直跺脚。
尽管如此,我还是耐心地等候了一整天。
第三天傍晚时分,我又去拜访了园子。一个工匠模样的汉子正在门厅捆绑行李包。他用草席将沙地上的长方形衣箱似的东西包裹起来,再用粗绳子捆绑好。目睹这种情景,我深感不安。
她祖母在门口出现了。祖母背后的早已捆绑好只待运走的行李堆积如山,门厅里满地都是稻草屑。我看到祖母猝然惊慌失措的神情,当场下决心不见园子就立刻回家去。
“请把这本书交给园子。”
我像书店的小伙计那样又拿出两三本轻松的小说来。
“经常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祖母这样说,并没有要去叫园子的意思,“我们已经决定明晚搬到某村去。一切都顺利进行,想不到可以提早出发哩。这房子已经借给T先生,成为T先生的公司宿舍了。真是舍不得走啊。我的孙女们都愿意接近你,高兴着呐。欢迎你到某村来玩。我们安定下来以后,会给你写信的,请一定来玩啊。”
听到祖母这位社交家的这番有板有眼的话,并不令人感到不快。不过,她的话可以说只不过是无机性质的排列而已,犹如她那些过分整齐的假牙的排列一样。
“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我只能说了这么一句话,无法把园子的名字说出来。这时,好像是我的踌躇把园子给招来了,她的身影出现在紧里首的楼梯上方的平台上。她一只手拿着放帽子的大纸盒,另一只手抱着五六本书。在透过高窗投射进来的光线下,她的头发仿佛在燃烧。她一看见我,就扬声喊叫,祖母也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