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18页)
我们蹬车穿过枞树、枫树、白桦树的树丛。林间在滴落明亮的水滴。她那迎风飘动的秀发美极了。她那强健的腿痛快地踏着自行车的脚蹬子。这看似是她生命自身的力量。我们过了如今已经无法使用的高尔夫球场的入口,就跳下自行车,沿着高尔夫球场边缘的潮湿的小径信步走去。
我活像个新兵,非常紧张。那边有个小树林,树荫下很是合适。从我们这儿走到那儿有约莫五十步的距离。走到二十步的地方,总要同她攀谈些什么。也有必要让她消除紧张。剩下三十步这段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可以。五十步。把自行车支在这儿。然后观赏山那边的景色。我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声地对她说:“能够这样,简直在做梦啊。”她会回答几句天真的话。这时,搭在她肩上的手就可以使劲把她搂在怀里,接吻的要领同千枝子那会儿别无二致。
我发誓对导演忠诚。没有爱也没有欲望。
园子在我的怀抱里了。她气喘吁吁,脸庞像火一般通红,深深地闭上了眼帘。她的嘴唇腻腻润润,艳美极了。但是,依然没有能够拨动我的欲望。不过,每时每刻我都在期待着。在亲吻中,也许会出现我的正常性、我没有虚饰的爱。机械在迅速转动。谁也无法制止它。
我用我的嘴唇紧贴她的嘴唇。一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两秒钟过去了,还是一样。三秒钟过去了。——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离开了园子的身体,用一瞬间的悲伤的目光,望了望她。倘使这时她看到我的目光,她就应该看到难以言喻的爱的表示。这就是谁都难以断言在人来说是否可能存在的爱。但是,她被羞耻和纯洁的满足所挫败,像偶人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依然默默无言,像照料病人似的,挽着她的胳膊,向自行车那边走去。
必须逃走。必须尽快逃走。我焦虑万分。为了不至于让人看出我愁眉苦脸的神色,我佯装比平时还要快活。晚餐时,我这种幸福的神情,同在谁的眼里都能清楚地看到的园子那种严重恍惚状态过分融洽,显出一种默契,结果反而对我不利。
园子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水灵。她的容貌本来就有故事般的风采。就是出现在故事中的恋爱少女般的风情。亲眼看见她这种纯真的少女心,我再怎样佯装快活,也没有资格拥抱她的美丽的灵魂。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自己说话也就结结巴巴,于是她母亲的话里流露了对我身体的担心。园子很可爱,马上体察到了。她为了鼓励我,又摇晃着项链坠子暗示:“不必担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大人们看到我们旁若无人地交换微笑,一个个露出半惊愕半迷惑的神色。我想到这些大人们的表情预示着我们的未来时,又不由地不寒而栗了。
翌日,我们又来到高尔夫球场的同一地方。我发现了昨日我们留下的痕迹——被我们践踏过的黄野菊的草丛。今天草都干枯了。
习惯这玩意儿太可怕了。我又干了事后那样折磨着我的接吻。不过,这次像是对妹妹接吻一样。这种接吻反而散发出一种违背人伦的气味来。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她说。
“很难说。只要美军不在我所在的地方登陆,”我回答,“再过约莫一个月,我还可以请假呐。”
——我盼望着。岂止盼望,甚至确信得有点像迷信了。我想象着这个月里美军会从S湾登陆,我们作为学生军被驱去作战,一个不剩地战死了。不然,就是遭到谁也没想到的巨型炸弹的轰炸,我不论在哪儿都会被炸死。——这样我岂不是正巧也预见到原子弹吗?
尔后我们走上洒满阳光的斜坡。两棵白桦树恍如一对心地善良的姐妹,把它们的身影投在斜坡上。低头漫步的园子开口说道:
“下次见面,你会送什么礼物给我呢?”
“眼下我能带来的礼物嘛,”——我万般无奈,装糊涂回答说,“顶多是废飞机,要不就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呗。”
“不是要有形的东西啊。”
“那么,是要什么呢?”——我愈发装糊涂,愈发被逼得更紧了。“真是个难题啊。回去的时候,在火车上再慢慢想吧。”
“好,就这样吧。”——她用特别威严而沉着的声音说,“请保证一定带礼品来啊!”
园子有力地说出了保证这个词,我自然只得虚张声势,以快活的情绪来保护自身了。
“好,那就拉勾吧。”我大方地说。这样,乍看我们是天真地相互拉了勾。可是,我童年时代所感到的恐怖又在复苏了。那就是凡拉勾保证,一旦爽约,那只拉勾的手指就会烂掉,这种传说,给我的童心留下了一种恐怖感。园子所谓的礼物,尽管没有言明,但显然是意味着“求婚”,所以我的恐惧也是有缘由的。我的恐惧,就像是夜间不敢一人如厕的孩子对周围一切的恐惧。
那天晚上,就寝之前,园子来到我的卧室门口,她用门帘半掩着身体,执拗地请求我再多待一天。这时,我只顾从被窝里吃惊地凝望着她。自以为是计算准确的这一最初的误算,导致一切都乱了套,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判断我此刻望着园子的这份感情才好。
“你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吗?”
“嗯。无论如何也得回去。”
毋宁说我是愉快地回答的。虚伪的机械又在开始打溜地旋转着。本来这种愉快只不过是从恐惧中逃脱出来的愉快,可我却把它解释为可以使她焦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所给予的一种愉快。
现在自我欺骗已经成了我依赖的缆绳。负伤的人要急用绷带,未必求其清洁。我想勉强还可以通过惯用的自我欺骗来阻止出血,以便赶去医院。我乐意把那个乱糟糟的工厂,想象成严格的兵营。犹如明天早晨不回的话,就很可能被处以重禁闭的兵营一样。
出发的早晨,我直勾勾地望着园子。活像旅行者望着将要离去的风景。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以为一切都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温和的警惕的气氛中,欲图欺骗我自己。
尽管如此,园子安详的样子却使我感到不安。她帮我打点行李,还搜遍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看看还有没有遗忘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站在窗边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今天也是阴天,早晨嫩叶绿韵悠悠,分外醒目。看不清的松鼠摇晃着树梢窜了过去。她的背影洋溢着一种安详却又天真烂漫的“等待的表情”。让她就这样带着这种表情的背影离开房间,就如同打开柜橱门不管而离开房间一样,对于一丝不苟的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我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从背后把她搂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