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8页)

走到剩下两三级台阶的时候,园子才发现我,她的冻得通红的水灵的脸颊绽开了微笑。她那双大眼珠、厚眼皮、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像是想说些什么。于是,她把小妹妹交给十五六岁的妹妹之后,就以摇曳的光束似的袅娜姿态,从走廊向我跑了过来。

我看见向我跑过来的活像清晨来访的人。她并不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强行描绘出来的拥有肉体属性的女子。要是那样,我只用虚伪的期待来迎接她就可以了。使我感到为难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只有在她身上找到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我对园子的一种不适当的深沉而朴实的感情。尽管如此,却不是卑屈的自卑感。看见园子每一瞬间都在向我靠近过来时,我被一种难以自容的悲伤侵袭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是一种仿佛震撼了我的存在的根基似的悲伤。迄今我只以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虚伪的肉感这种人工的汞合金的感情来看女子。从最初的一瞥,我的心就被悲伤所震撼,这是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无法言明的、而且决不是我的伪装的一部分的悲伤。我意识到这就是悔恨。然而,有什么给我悔恨资格的罪过吗?尽管是一种明显的矛盾,但难道不是一种先于罪过的悔恨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悔恨?她的身影莫非唤醒了我的这种悔恨?抑或这正是一种罪恶的预感?

——园子已经难以抗争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发愣,让我又一遍明显地看到她点头致意。

“让你久候了吧?母亲她、祖母她(她使用了奇妙的语法,脸颊绯红了)还没有准备好,可能要晚些来。哦,请稍候一会儿(她谨慎地再说了一遍),请稍候一会儿,还不见来的话,我们就一起先到U车站好吗?”

她只结结巴巴地郑重说了这么几句后,又喘了一口气。园子是个身材修长的姑娘。她的个高齐我的额头。身子非常优雅匀称,有一双美丽的脚。她那张没有化妆的稚气的圆脸,活像一帧不懂得化妆的纯洁灵魂的肖像。她的嘴唇有点裂璺,看上去反而显出一种鲜明的色彩。

接着我们闲聊了两三句。我极力显得很快活,竭力显示自己是个机智多谋的青年。然而,我却讨厌这样的一个我。

电车好几次停在我们的身旁,尔后又发出迟缓的吱嘎吱嘎声驶走了。这车站上下车的客人并不多。每次停车的时候,我们舒服地沐浴着的阳光就被遮挡住了。可是,每次电车一开走,在我脸颊上复苏的阳光那股温暖使我感到战栗。如此炽热的阳光投在我的身上,时时刻刻、无所希求地存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譬如几分钟后突然发生空袭,我们当场被炸死的不祥的预兆。我们的心情是不值得享受这份仅有的幸福的。反过来说,我们染上了一种把仅有的幸福也认为是恩宠的恶习。这样,我同园子相对甚少言语。这种情景给予我心灵上的效果正是如此。支配着园子的东西,无疑也是相同的力量吧。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总不见来,等了好几班电车后,我们便乘上一班电车前往U站。

在U站杂沓的人群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是去探视同草野一个部队上的儿子。这位固执于戴礼帽穿西服的中年银行家,携带着一个也同园子相识的女儿。她远不如园子标致,但不知怎的竟使我感到高兴。这种感情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我发现即使看到园子和她亲密地交叉握着双手的天真烂漫的欢乐情形,我心里也明白园子具备美的特权的、爽朗的宽容,看起来园子比实际年龄多少成熟些。

车厢空空荡荡。我和园子偶然似的在车窗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大庭先生一行,包括女佣共三人。我们好不容易凑齐,共六人。我们九人占据一列座位的话,就会多出一人没有位子。

不觉间我自己很快地心算出来。园子可能也估算到了。我们两人相对沉甸甸地落坐下来以后,彼此交换了淘气的微笑。

计算的困难,结果默认这个小离岛。从礼仪上说,园子的祖母和母亲应该同大庭父女相对而坐。园子的小妹妹有小妹妹的想法,她立即选择了一个可以望见母亲的脸和窗外的景色的位子。她的小姐姐也随她这样做。那里的座位就成为大庭家的女佣照顾两个女孩子的运动场。破旧的椅背,把他们七人与我和园子相隔开了。

火车还没有启动,大庭先生就喋喋不休地谈开了,把一行人都镇住了。这低沉的女性般的絮叨,决不给对方除了随声附和以外的权利。我们透过椅背的阻隔,也能知道连草野家的絮叨代表、显得年轻的祖母也呆若木鸡。她的祖母和母亲也只“啊,啊”地应声,偶尔在节骨眼上笑笑,连大庭先生的女儿也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火车启动了。

火车驶离车站后,阳光透过污秽的车玻璃窗,投射在凹凸窗框上,以及披着大衣的园子和我的膝上。她和我都一言不发,侧耳静听邻座的谈话。她的嘴角时不时地浮现出一丝丝微笑。这微笑旋即传染了我。每当这种时候,我们的视线总是相碰在一起。于是,园子又侧耳静听邻座的声音,她的炯炯有神、带着几分淘气、却无所顾虑似的目光,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穿成这副模样。如果穿着国民服或绑腿裤去死,就死不瞑目。我也不让我的女儿穿长裤。我让她带着一副不愧是女性的模样去死,难道这不是做父母的慈悲吗?”

“啊,啊。”

“换个话题吧。如果你们要疏散行李,请告诉我一声。我知道没有男人的家庭是不方便的。需要帮忙,只管告诉我。”

“真不好意思。”

“我们把整个T温泉的仓库买了下来,我们银行职员的行李都存放在那里。可以说,存放在那里肯定是很安全的。不论是钢琴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真不好意思。”

“另外,听说令郎所在部队的队长是个好人,这是最幸运的啊!据说,我孩子所在部队的队长,对士兵家属来会面所带的食物都要克扣。这样一来,就同海那边没有什么两样啰。听说会面日的第二天,队长闹了胃痉挛呐。”

“哟,哈哈哈!”

——园子又忍住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似是有点不安的样子。尔后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文库本。我有些不服气,但对这本书的书名却颇感兴趣。

“是什么书?”

她一边笑一边像扇子似的把书翻开,将封面举到眼前让我看了看。上面写着《水中仙女》——括弧里写着“Undine”。

——我觉得有人从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原来是园子的母亲。她想去制止小女儿在座位上又蹦又跳的举动,还可以趁机从大庭先生的喋喋不休的谈话中逃脱出来。但是,不仅如此。母亲把这个爱闹的小女孩和她那早熟的小姐姐带到我们的座位前面,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