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我们短暂地又继续着无意义的、徒劳地来回兜圈子的、不认真的对话。也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有时这种对话令人感到非常的空洞,仿佛是在听别人的对话。这种心情,犹如刚刚睡醒,不愿意从愉快的梦中苏醒,还想尽力再进入梦乡,可是这种烦躁的努力,反而不可能把美梦唤回。我发现这种明显切人的觉醒的不安、刚刚苏醒时的梦的虚妄的愉悦,这些东西活像一种恶性的病菌,在腐蚀着我们的心。疾病仿佛与它合谋,几乎是同时切入了我们的心中。它竟反作用地使我感到快活。我们彼此被对方的语言所驱赶,互相开起玩笑来了。
园子梳着雅致的高发型,发型下那稚气的眉毛、温柔明亮的眼睛、腻腻润润的嘴唇,即使被太阳晒黑,多少搅乱了其平静,但仍然像往常那样洋溢着一种文静。餐厅的女客从餐桌旁走过,都很注意她。服务员端着银盘来来往往,银盘上盛着一只大冰雕天鹅,天鹅背上放着冰点心。她用带着闪烁着光芒的戒指的手,悄悄地打开了手提包的扣子。
“已经厌倦了吧?”
“我不愿意听到这种话。”
她的声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即使把这种倦怠称作“娇艳的”也无大差别。她把视线移向夏日窗外的街道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有时我自己也变得不明白了。为什么就这样和你见面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你见面了。”
“因为这至少不是无意义的负数吧。也许还是无意义的正数呢。”
“我是个有夫之妇。就是无意义的正数,也没有正数的余地啊。”
“真是呆板的数学啊。”
——我悟到园子好容易来到了困惑的门口。她开始感到不能放任只半开的门不管。也许现在这种一丝不苟的敏感性,占据着存在于我和园子之间的共鸣的大部分。我距把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任不管的年龄还相当的遥远。
尽管如此,我突然感到,我的难以名状的不安,不知不觉地传染给了园子。而且,也许只有这种不安的心绪才是我们唯一的共有物。这事态的明证仿佛马上就会跳入我的眼帘。园子又如是说。我决计不问她。但是,我的嘴却又做了轻浮的应答。
“你想想,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结果会怎样?你不觉得我们将会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吗?”
“我向来尊敬你,我觉得无论对谁我都问心无愧。朋友之间的相会怎么就不行呢?”
“正如你所说,过去确实如此。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正派人。不过,将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压根没做过任何的亏心事,可不知怎的,总是在做可怕的梦。这种时候,我觉得神灵会来处罚我将来的罪过似的。”
“将来”这个词的确切的余音,使我震颤了。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陷入痛苦的。酿成痛苦再采取措施,不就为时已晚了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像在玩火吗?”
“你说玩火,是指什么样的事呢?”
“各式各样的事呗。”
“可以归入玩火之列吗?我倒觉得像是玩水呢。”
她没有笑。谈话间,她不时把嘴唇紧紧闭上,甚至挤弯了。
“近来我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只能认为自己是个精神上肮脏的坏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别人的事必须连做梦也不应该去想。今年秋天,我决心接受洗礼。”
我揣度园子在半自我陶醉之下所说的这番怠惰的自白里,含有一种无意识的欲求,也就是试图以女人特有的心灵上的反论,说出不该说的话。对此我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说起来,我对她的丈夫毫无妒忌之心,所以这种资格也罢权利也罢,我怎么能运用它、否定它,或者肯定它?我沉默不言。盛夏酷暑,望着自己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我感到绝望了。
“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她垂下了眼帘。
“刚才你在想谁的事呢?”
“……当然是想我的丈夫啰。”
“那就没有必要接受洗礼嘛。”
“有必要。……因为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还非常动摇。”
“那么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园子好似不是冲着谁询问,抬起了非常认真的视线。这瞳眸之美,简直是罕见的。这深深的、不眨的、宿命的瞳眸,像一股清泉,总是歌唱着感情的流露。面对着这瞳眸,我常常说不出话来。我猛然把刚抽的香烟掐灭在远处的烟灰缸里。不料竟把细长的花瓶打翻,桌面上洒满了水。
服务员来收拾洒了的水。我们看见服务员揩拭被水弄皱了的桌布的情形,心情不免泛起一阵凄怆。这成了我们提前离开餐厅的机会。夏天的大街浮躁而人声杂沓。一对对健康的情侣挺起胸膛,裸露着胳膊走了过去。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侮辱我。侮辱像夏日猛烈的阳光在烧灼着我。
再过半小时,我们就分手了。很难准确地说,这是来自分别的痛苦。然而,一种恰似热情的灰暗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恨不得用油画颜料般浓重的涂料,把这半个钟头完全涂抹掉。扩音器在大街上播放着音调失真的伦巴舞曲,我在舞场前面停住了脚步。因为脑海里忽然泛起了昔日读过的某些诗句。
……但是,尽管如此,
它是永无止境的舞!
其余全部忘却了。这似乎是萨尔蒙的诗句。园子点了点头,为了跳这半个钟头的舞,她跟随着我到了她陌生的舞场。
舞场里全是些把午休任意延长了一两个小时继续跳舞的老搭档,非常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本来就不完备的通风设备再加上落下沉甸甸的帷幔,挡住了室外的阳光,舞场内弥漫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炎热的空气,混混浊浊地游动着由灯光映现出来的雾一般的尘埃。满场散发着一阵阵汗臭、廉价香水和廉价润发油的气味,客人们却满不在乎地跳,其档次不言自明。我后悔把园子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时候,我不能折回去了。我们无心无思地挤入舞群。零零星星的几把风扇,也没有送出像样的风来。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衬衫的年轻人互相把汗涔涔的额头贴得很紧地跳着。舞女的鼻翼成了紫黑色,白粉和着汗珠呈现粒状,活像一个个疙瘩。女西服的后背湿透了,比刚才看到的桌布还肮脏。我们跳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汗水顺着胸口流落下来。园子有点憋气,气喘吁吁的。
我们想呼吸室外的空气,就钻出了饰有不合季节的假花的拱门,走到中院,坐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歇息。这里空气新鲜,但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把一股股强烈的热气直投到阴凉处的椅子上。可口可乐的甜味沾在嘴边。我觉得我所感受到的来自所有方面的侮辱的痛苦,也使园子默默无言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时间的推移,把目光移向了我们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