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鱼(第4/5页)

“那个时候,我也会像父亲那样死在战场上。”

这必须跟宗教的圣者一样,最好不能有妻子儿女。

弓子这样的姑娘,即使她的存在会给自己巨大的温暖和安慰,恐怕也不应该成为在腥风血雨的罪恶之地奋力拼搏者的伴侣。

昭男第一次见到敬子时,就对她说过自己从美术转到学医的理想:“当时也出于拯救战争受害者这种良心和正义感,才选择了外科。”

他和敬子从一开始就谈得来。敬子理解他的想法和愿意倾诉衷言的心情。

可是,首先必须谈朝子身孕的事。这么一想,昭男大为扫兴。然而,这是当前的现实问题,“尽管很不情愿,恐怕也是医生应尽的职责吧。”

东京的傍晚,没有一丝风,沉淀着白昼的溽暑。

昭男汗水津津地上坡,往敬子家走去。

哥哥清和弓子毫无血缘关系。昭男似乎今天才惊愕地发现这一点。

摁了摁门铃,没人出来。里面黑乎乎的,给人空洞洞的感觉。

停了一会儿,昭男又摁一下门铃。

“来了。”是弓子的声音。门打开了。

“哎呀,原来是田部大夫。快请进。”

弓子兴高采烈。昭男真切地看见弓子喜悦的神情。他也激动地走进会客室。

弓子走进里屋,好大一会儿工夫,谁也没出来。

“嗯?梅原那幅桃子的画怎么没了?”昭男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妈妈出去了?”

“她说去个不能告诉我的好地方。”

“噢,那我来得不合适。”

“大夫您别走,不然妈妈会说我的。”弓子摇摇头,往后退。

虽然不是退到门口挡住去路,但给人这样的感觉。在身后大门的淡黑色的衬托下,她的脸更显得楚楚动人。

“不回去。”昭男爽朗地微笑着,“今天你没去医院,身体好吗?”

“还不行。可是白天就我一个人,没人看家。”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昭男惊讶地看着弓子,“我以为你打针怕疼,不来了。我还把针头带来了。”接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你给我拿的饮料里有酒吧?”

“是青梅酒。”

“这可上当了。脸红了吧?酒里放冰块,喝得更顺口……”

弓子乐得笑起来。她穿着无袖连衣裙,缩着裸露的肩膀摇晃,洋溢着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气韵。

昭男已经习惯给弓子打针,看她的胳膊也习以为常。但从匀圆的肩膀到胳膊的舒畅曲线,的确流淌着十八岁姑娘的青春美。

“我这里面也放了些。”弓子说。她的脸颊就像被昭男传染一样透出淡淡的红晕。

“朝子今天也没去医院。”

“姐姐现在正忙着呢。演出快开始了……还有节目单。”

弓子走进里屋拿节目单,昭男又抬头看着墙壁。

“原先这儿的画挂到哪儿去了?”

“妈妈把它卖了。”弓子诚实地回答,“妈妈说田部大夫也喜欢这幅画,还挺难过的。”

敬子去据说很灵的算命先生那儿,为俊三的去向和平安与否算卦。她对弓子含糊其词地说“去不能告诉你的好地方”,是因为耻于开口说自己去占卦。而且要是占个凶卦,回来也不好告诉她。

“已经一个半月了。”敬子在弓子面前都不敢提俊三失踪的时日。她和弓子一起担心忧愁,互相安慰、相依为命,片刻也不能分离。

敬子出门的时候,弓子没着没落地追在后面。敬子现在早早起床,每天送弓子上学,一直送到坡道口。

她们这样越爱越深,其实正是在相互确认对方的爱心。她们不这样就无法忍受。敬子的耳边响起俊三说她们“关系不正常”的声音。

俊三不在以后,敬子发现自己从心灵深处热恋着他,焦思苦想。

京子来家里的事,敬子也不能对弓子隐瞒,两三天以后就告诉了她:“我对她说,想见弓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听凭做母亲的自由。”

“不行,这不是做母亲的自由。”

“嗯。反正让你知道我是这样对她说的。”

“我不管,我不管!什么自由?!妈妈净瞎说。才没有自由呢。我一点儿也不自由。”弓子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出来。

“是呀,她也说‘我又有什么自由’。你说,我怎么回答?”

“是,妈妈。弓子我就是没有爱的自由。”

敬子没见过弓子哭得这么伤心。

朝子最近不同寻常的变化,令敬子提心吊胆。

除了即将开始的演出之外,她对一切不闻不问。这也就算了,但无论怎么喜欢舞台演出,也不至于弄到废寝忘食、面黄肌瘦、两眼无神、憔悴不堪的地步。她跟家里任何人都不接近。

朝子故意这样。她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使这个本来就七倒八歪的家崩溃坍塌……敬子感觉到一种恐怖。

清也几乎不在家。他说这个暑假要完成毕业论文,在家里心烦,精神无法集中,就住到大学同学家里,一边共同研究,一边当家庭教师。那边房间很安静。敬子对他的话也闹不清楚。

盛夏的院子里,因为没有及时修剪,蔷薇的枝丫疯长一气。敬子看在眼里,却没有心绪和精力去收拾。

敬子给昭男打电话,是想通过他的嘴把自己走投无路的惨状告诉老朋友田部,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田部是否以为自己以此为借口接近昭男呢?敬子想起跟俊三度过的最后那个晚上,她的脑子还浮现出那个人的形象。

昨天晚上,敬子等昭男等得芳魂欲断。

也可以说,她怕今天再有那样折磨自己的空等,就出门算命去了。

她知道俊三让她上楼干什么,上楼梯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昭男的形象。那种罪恶的念头在与俊三最后共度一夜以后,依然深为懊悔,但反而因此燃烧起一种捉摸不定、断断续续闪烁的怪焰。

但是,等待俊三回来的背水之战的决心毫不动摇。

“盖这栋房子本来就是打算关键时刻改装做小旅馆的。现在,该下决心租出去了吧……还准备和川村合伙做走私珠宝、手表的买卖……”

设计戒指款式的报酬微薄,现在又不怎么动脑子。到外面兜售手表,要是卖不了很多,收入也有限。

“把现在这个家处理了,在平民区买一间小店铺。”川村给敬子出过这样的主意。

“岛木不在不能卖,我还是希望在这个家里等岛木回来。他回来以后,这房子对他有用。”

敬子想过把房子出手,用这笔钱作为岛木在现代社第二公司的投资。

她把梅原龙三郎的画交给公司,算是俊三挪用公款的赔偿。

夏季生意清淡的月份,破产的公司只好忍痛割爱,把画抛出去,也许会吸引画商前来洽谈,但公司其实已经还了大部分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