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天空和海洋(第5/5页)

从栏杆上探出身子的人们、站在长椅上伸长身体的人们,在这些人之间,敬子也探出脑袋战战兢兢地看着下面站在舷梯旁的乘客,她一眼就发现了昭男。

敬子紧张地凝神屏息,连手指尖都觉得发冷。

“叔叔!”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离敬子六七个人远的地方叫喊。那是田部的孩子进一。

进一穿着雨衣,两手做成喇叭形,又尖声叫喊:“叔叔!”

昭男转过头来。

敬子心潮澎湃,激动得都无法做手势打招呼。

一个个乘客走上舷梯,向在陆桥上送行的人们大声告别。有十五六岁的姑娘,也有抱着婴儿的年轻外国夫妇。

昭男也登上了舷梯。

“再见!”进一大声喊着。

“再见!”昭男的声音在敬子的耳朵里回响。

互相道别的不仅仅是进一和昭男,送行的人们拥来挤去,有的尖声吹口哨,有的叫着对方的名字,旅客们也大声回答。在这一片喧闹嘈杂中,敬子只听见昭男的声音。

“叔叔,再——见!”

田部的妻子把不断喊叫的进一搂在怀里,敬子从侧面看过去,她用手指尖在瘦削的脸上抹着泪水。田部则挺着大肚子铁汉金刚般站着,保护他们不被后面的人推搡。

昭男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他后面跟着其他乘客。

敬子使劲挥动着不知什么时候脱下来的白手套。

昭男的目光扫动着,一瞬间在敬子的身上停住了。

他看到了。

终于相见了。一阵悲怆从心底翻涌上来,她泪眼模糊。

这是无言的道别。

舷梯撤走了,所有的乘客都进到机舱里。敬子从人群中挤到栏杆旁,那一排圆圆的小窗口一定有一个映出昭男的脸,她追寻着。

昭男白皙的手敲打着窗玻璃。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时隐时现。

地勤人员把加油车开往一旁。飞机的螺旋桨开始一个个旋转。

敬子使劲挥动着白手套,昭男也开始挥动与窗口差不多大的白手绢,仿佛是回答她的离情别意。

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灯光只映照出螺旋桨,似乎什么东西在振动着翅膀,飞机的红蓝尾灯一闪一灭。

飞机缓缓地滑动,送行的人们高声叫嚷。

敬子的手和手套在雨中浸湿,雨水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飞机绕了一个大圈,掉个头在跑道上滑行。飞机光亮的圆窗在排列着橘红色灯光的跑道上越去越远。螺旋桨的声音、明灭的尾灯也渐去渐远。

“啊,真想去!真想随他而去!”敬子仿佛自己也被黑暗的天空吸引上去。在极目的远处,飞机似乎依然没有离开地面。

送行的人们默默地走回候机室。敬子靠在栏杆上,让人们走过去,她心如刀割,比见人临终更悲伤凄切。人生之哀莫过于此。她泪如雨下。

弓子没来……

俊三和美根子乘坐的破出租车一驶过国营电车的滨松站,前面就是东京湾轮船的竹芝栈桥。高高的墙壁上亮着“客轮码头”的红色霓虹灯,码头的“码”字似乎就要熄灭一样暗淡地颤动闪烁着。美根子总担心它熄灭。

“就停在这儿。”

俊三大概想在候船室前面下车,但车子停在东京水上警察署门前。

去年这个时候,美根子为了寻找怀疑跳水自杀的俊三,曾经两三次到这个警署来过。俊三公司的人也应该会来这儿委托寻找。而且美根子认为警署就在轮船公司旁边,敬子也可能来过。

俊三满不在乎地站在水上警察署的门前,等美根子从车上下来。

买船票的时候,他写上自己的真名,住址写美根子的地址,只是把美根子的姓名写成“岛木美根子”,年龄也改为“二十四”,比真实年龄小三岁。美根子的确比去年显得年轻漂亮,但俊三这样填写可能是更像自己的女儿。

“三等舱。”俊三回头说。美根子点点头。到大岛单程三百六十日元。

俊三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脸色苍白,仍然是流浪汉的举止做派,所以美根子的梳妆打扮也是轻描淡写,穿一身朴素的旧西服。说不定俊三还想寻死,美根子事先从手提包里把凡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都拿出来。行李也就是美根子拿一个小旅行包,俊三什么也没有。

美根子看俊三在乘客名单上填写的是自己的真名实姓,便宽下几分心来。

不过,他这一回说不定是为了明确告诉敬子和弓子自己死了。

报上的天气预报说今年梅雨季节来得早。也许昨天下了一场烦人的雨,平时热闹的观光客人今天却零落冷清。

涂着深绿色和白色油漆的“菊花号”轮船停靠在岸边。检票口上写着“二十一点开船”。

俊三像是为了躲避候船室的乘客,从水泥台阶走上二楼。上面是脏兮兮的冷落的餐厅。

咖喱饭、火腿饭、盖浇饭、煎蛋卷是一百日元,俊三要了一碗五十日元的中式炒面。

汽笛鸣叫两次,离开船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俊三走上屋顶,坐在栏杆前的长椅上,从黑暗的大海望着河流的上游。

“去年在这儿观看两国的焰火。”

“很寂寞吧?”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敬子到羽田机场给昭男送行。羽田是空港,这儿也是港口,但作为出发站,貌似相同,其实大相径庭。

汽笛再次鸣叫,离开船只有十分钟了。

俊三走进船里。“三等舱在下面。往下走,往下走。”

通道两边铺着草席,三等舱的船客横七竖八地躺着。俊三找个空地方仰面躺下,立刻闭上眼睛。

美根子拿出雨衣,盖在俊三和自己身上。

当《萤之光》的音乐声传来、开船的锣声在船内响动的时候,俊三轻轻睁开眼睛,一边翻身对着美根子一边低声说:“谢谢你。去年乘的就是这条船,那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菊花号”仿佛以高天薄云间的月亮为轴心转了个圈,往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