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第5/6页)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我睁开眼睛。唉,它们就要再也见不到太阳,永远被一个暗淡无光、雾霭迷蒙的长昼给遮住了!痛悼吧,自然!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绿蒂呵,当一个人不得不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早晨!”时,他心中便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然而却最最接近于朦胧的梦的感觉。最后一个!绿蒂呵,我真完全不理解这个什么“最后一个”!难道此刻,我不是还身强力壮地站在这儿;可明天就要倒卧尘埃,了无生气了啊。死!死意味着什么?你瞧,当我们谈到死时,我们就像在做梦。我曾目睹一些人怎样死,然而人类生来就有很大的局限,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从来都是不能理解的。眼下还存在我的,你的!你的,呵,亲爱的!可再过片刻……分开,离别……说不定就是永别了啊!……不,绿蒂,不……我怎么能逝去呢?你怎么能逝去呢?我们不是存在着吗!……逝去……这又意味着什么?还不只是一个词儿!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我才没心思管它哩……死,绿蒂,被埋在冰冷的黄土里,那么狭窄,那么黑暗!……我曾有一个女友,在我无以自立的少年时代,她乃是我的一切。她后来死了,我跟随她的遗体去到她的墓旁,亲眼看见人家把她的棺木放下坑去,抽出棺下的绳子并且扯上来,然后便开始填土。土块落在那可怕的匣子上,咚咚直响;响声越来越沉闷,到最后墓坑整个给填了起来!这当儿我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墓前……心痛欲裂,号啕悲恸,震惊恐惧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却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会出什么事……死亡!坟墓!这些词儿我真不理解啊!

呵,原谅我!原谅我!昨天的事!那会儿我真要死了才好哩。我的天使哟!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在我内心深处确凿无疑地涌现了这个令我热血沸腾的幸福感觉:她爱我!她爱我!此刻,我的嘴唇上还燃烧着从你的嘴唇传过来的圣洁的烈火,使我心中不断生出新的温暖和喜悦。原谅我吧!原谅我!

唉,我早知道你是爱我的,从一开始你对我的几次热情顾盼中,在我俩第一次握手时,我便知道你爱我。可后来,当我离开了你,当我在你身边看见阿尔伯特,我又产生了怀疑,因而感到焦灼和痛苦。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些花么?在那次令人心烦的聚会中,你不能和我交谈,不能和我握手,便送了这些花给我;我在它们面前跪了半夜,它们使我确信了你对我的爱啊。可是,唉,这些印象不久便淡漠了,正如一个在领了实实在在的圣体以后内心无比幸福的基督徒,他那蒙受上帝恩赐的幸福感也渐渐会从心中消失一般。

一切都须臾即逝啊,唯有昨天我从你嘴唇上啜饮的生命之火,眼下我感觉它们在我体内燃烧,而且时光尽管流逝,它却永远不会熄灭。她爱我!这条胳膊曾经搂抱过她,这嘴唇在她的嘴唇上颤抖过,这口曾在她的口边低语过。她是我的!——你是我的!对,绿蒂,你永远永远是我的!

阿尔伯特是你丈夫,这又怎么样呢?哼,丈夫!难道我爱你,想把你从他的怀抱中夺到我的怀抱中来,对于这个世界就是罪孽么?罪孽!好,为此我情愿受罚;但我已尝到了这个罪孽的全部甘美滋味,已把生命的琼浆和力量吸进了我心里。从这一刻起你便是我的了!我的了,呵,绿蒂!我要先去啦,去见我的天父,你的天父!我将向他诉说我的不幸,他定会安慰我,直到你到来。那时,我将奔向你,拥抱你,将当着无所不在的上帝的面,永远永远和你拥抱在一起。

我不是在做梦,不是在说胡话!在即将进入坟墓之时,我心中更豁亮了。我们会,我们会再见的!我们将见到你的母亲!我们会见着她,找到她,呵,在她面前倾吐我的衷诚!因为你的母亲,她和你本是一个人呀!

将近十一时,维特问他的佣人,阿尔伯特是否已回来了。佣人回答是的,他已看见阿尔伯特骑着马跑过去。随后,维特便递给他一张没有用信封装的便条,内容是:

我拟出外旅行,把你的手枪借我一用好吗?谨祝万事如意!

可爱的绿蒂昨晚上迟迟未能入睡,她所害怕的事情终于证实了,以她不曾预料、不曾担心过的方式证实了。她那一向流得平匀轻快的血液,这时激荡沸腾开来,千百种情感交集着,把她的芳心给搅得乱糟糟的。这是维特在拥抱她时传到她胸中的情火的余焰呢,还是她为维特的放肆失礼而生气的怒火呢?还是她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和过去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充满自信的日子相比较,因此心中深感不快呢?叫她怎么去见自己的丈夫?叫她怎样向他说清楚那一幕啊?她本来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可是到底没有勇气。他俩久久地相对无言——难道她应该首先打破沉默,向自己丈夫交代那一意外的事件,在这不是时候的时候?她担心,仅仅一提起维特来过,就会给丈夫造成不快,更何况那意想不到的灾难!她未必能指望,她丈夫会完全明智地看待这件事,在态度中一点儿不带成见吧?她能希望,丈夫愿意明辨她的心迹吗?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怎么可以对自己丈夫装模作样呢?要知道,在他面前,她从来都像水晶般纯洁透明,从来未曾隐讳——也不可能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这样做,她有顾虑;那样做,也有顾虑。处境十分尴尬。与此同时,她的思想还一再回到对于她来说已经失去了的维特身上——她丢不开他,又不得不丢开他。而维特没有了她,便没有了一切。

她当时还不完全清楚,那在她和阿尔伯特之间出现的隔膜,对她是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两个本来都如此理智、如此善良的人,开始由于某些暗中存在的分歧而相对无言了,各人都在心头想着自己的是和对方的非,情况便会越弄越复杂,越弄越糟糕,以致到头来变成了一个压根儿再也解不开的死结。设若他俩能早一些讲清楚,设若他俩之间互爱互谅的关系能早一些恢复,心胸得以开阔起来,那么,在此千钧一发关头,我们的朋友也许还有救。

此外,还有一点特别值得提提。如我们从他的信中知道,维特是从来也不讳言自己渴望离开这个世界的。对这个问题,阿尔伯特常常和他争论,并在绿蒂夫妇之间也不时谈起。阿尔伯特对自杀行为一贯深恶痛绝,不止一次甚至一反常态地激烈表示,他很有理由怀疑维特的这个打算是当真的,并且因此取笑过他几次,也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绿蒂。这一方面固然使绿蒂在想到那可能出现的悲剧时宽心了一点儿,另一方面却又叫她难于启齿,向丈夫诉说眼下苦恼着她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