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5/8页)

那天,参政官不在家,我看见托洛恰诺夫上楼找我父亲,对他说,他是来向他告别的,请他转告参政官,那些短少的钱是他花掉的。

“你喝醉了,”我父亲对他说,“去睡吧。”

“我马上要长眠了,”医生说,“请老爷们宽恕我的过错。”

托洛恰诺夫的安详态度使我父亲害怕了,他仔细打量着他,问道:

“你怎么啦,在胡言乱语吧?”

“没什么,老爷,我只是喝了一小杯砒霜。”

我们马上去请医生,报告警察,给他灌催吐剂,喝牛奶……开始要呕吐的时候,他还强忍着,嘟哝道:

“别动,待在那儿,我可不是为了呕吐才吞下你的。”

后来毒性开始发作,我听到他哼哼哧哧,用痛苦的声音反复念叨:

“着火了,着火了!火!”

有人要为他请神父,他不肯,对卡洛说,死后不可能有生命,他是懂得解剖学的。午夜十二时,他用德语问军医几点钟,接着说道:“新年到了,祝大家愉快。”说完便死了。

早上我闯进小小的厢房,这原来是作洗澡间的,托洛恰诺夫的尸体已抬进那儿,放在桌上,与刚死的时候一样,穿着燕尾服,没系领结,胸口敞开着;但脸已经变形,有些发黑了,很可怕。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具尸体。我几乎晕倒,立即逃出屋子。新年中我收到的礼物,无论是玩具还是画片,都不能使我快乐;发黑的托洛恰诺夫一直在我眼前浮动,耳边也一直响着他的声音:“着火了——火!”

在结束这悲惨的叙述之前,我只想再说一句话:前室没有对我产生任何真正的坏影响。相反,从我早年起,它就在我心头培植了对一切奴役和一切暴政的不可克制的憎恨。有一次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为了我调皮,想狠狠气我一下,对我说道:“等着吧,等您长大了,还不是跟别的老爷一样!”这句话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现在老婆子可能满意了,最低限度,我没有变得“与别的老爷一样”。

除了前室和女仆房,还有一处地方可供我消遣的,在那里我至少不会受到干扰。我喜欢阅读,正如我不喜欢上课一样。热衷于没有系统的阅读,大概正是认真读书的主要障碍之一。例如,我从前和以后,都不能忍受语言的理论研究,但理解和讲话我却学得很快,总能勉强凑合。我也满足于这一点,因为对我的博览群书而言,这已经够了。

我父亲和参政官有一个共同的图书室,藏书相当丰富,大多是上世纪的法文书。它们堆在参政官家底层一间无人居住的潮湿屋子中,钥匙由卡洛保管。这个文学宝库,我可以任意出入,不受限制,爱读什么就读什么。父亲认为这有双重好处:首先,我可以较快学会法文;其次,让我有事可干,就是说我可以安安静静坐在家里,不致出外胡闹。再说,我并不把所有的书放在案头,让人看见——有些书我是藏在小衣柜中的。

我读了些什么呢?长篇小说和喜剧是不用说的。我还读了五十来册法国的《剧目》和俄国的《戏剧》18,每册有三个或四个剧本。除了法国作品,我母亲还有拉方登19的小说和科策布20的喜剧,这些书我都读过两遍。长篇小说对我的影响不能说很大,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找那些含有轻薄意味的、不正经的场面看,然而它们没有引起我的特别兴趣。有一个剧本使我着了迷,它对我的影响大得多,我曾反复读过二十来遍,不过我读的是《戏剧》中的俄译本,这就是《费加罗的婚礼》21。我爱上了薛侣班和伯爵夫人,不仅如此,我自己就成了薛侣班;阅读时,我的心都收缩了,我感到了一种新的体验,虽然我还不清楚这是什么。这位少年侍从男扮女装的场面,叫我多么陶醉,我真想把那位夫人的丝带也藏在怀里,偷偷吻它。实际上,在这样的年纪,我跟一切女性社会还离得很远。

我只记得,到了星期日,Б22家两个小姐有时会从寄宿学校到我家来玩。小的那个十六岁,生得花容月貌。她一进屋,我便慌了手脚,从来不敢对她讲一句话,只是偷偷窥视她那对美丽的黑眼睛,那一绺绺深色鬈发。这事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爱情的第一次消息便这么过去了,没有谁知道,甚至包括她本人在内。

几年之后,我又遇到她,我的心还是跳个不住,我记起了十二岁时怎样拜倒在她的美貌面前。

我忘记提到《维特》23,它也像《费加罗的婚礼》一样,使我沉醉。这小说有一半我不能理解,跳过去了,急着看那可怕的结局,看完,我发疯似的哭了。1839年,我无意之中又看到了《维特》,这是在弗拉基米尔。我告诉我的妻,我小时候如何为它哭泣,并把最后几封信念给她听……念到那个地方,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只得停止诵读。

我十四岁以前,父亲对我的管教不能说十分严厉,只不过我家的整个气氛,一个活泼的孩子是万难忍受的。对身体健康的固执而不必要的关心,加上对精神健康的完全忽视,叫我万分厌恶。老是提防感冒,怕吃的东西不消化,有了一点伤风咳嗽便小题大做。到了冬季,整整几个星期不准我外出,有时侥幸出门一次,也得穿厚皮靴,裹大围巾等等。家中的炉火总是烧得热气腾腾,叫人受不了。如果我的母亲没有遗传给我战胜一切的健康体魄,这种环境必然使我成为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孩子。不过我的母亲完全没有那些偏见,我在她屋中,可以做在我父亲屋中不能做的一切。

我书念得不好,没有人跟我竞赛,也没有人鼓励我,表扬我。我得过且过,敷衍了事,单凭强记和活跃的想象力代替辛勤的劳动,没有系统,也无人督促。不言而喻,也没有任何人去督促我的教师们;薪水讲定以后,只要他们按时上课,按时下课,就可以接连几年这么干下去,不必对教学情况做任何汇报。

我当时的学习中,最奇怪的一件事,便是请了一个法国演员达勒斯来教我朗诵。

“如今大家不重视这个,”父亲对我说道,“但我的二哥亚历山大每晚跟奥弗莱纳24念特拉梅的叙述25,念了六个月,还是没有念好,不符合奥弗莱纳的要求。”

“达勒斯先生,”有一次我父亲问他,“我想,您可能会教舞蹈吧?”

达勒斯是六十开外的胖老头儿,听了这话,露出明知自己多才多艺,但又完全懂得谦逊的必要性的神色,回答说:“他不能判断自己的才能,但大歌剧院26经常请他为芭蕾舞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