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第5/6页)
当然,我父亲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安静,善良,笨拙,是文学家,又是穷人,不具备值得重视的任何条件。但是他那痉挛性的笑却大得我父亲的欢心。他往往借一件事引得他大笑不止,终于其他人在他的影响下也莫名其妙地哄堂大笑。于是这场嘲弄的始作俑者露出微笑,望着我们,正如一个人在观看一群小狗狺狺狂吠一样。
有时,我父亲对这位女性美及其魅力的鉴赏者的捉弄是可怕的。
“工程师某某上校到。”仆人通报道。
“请。”我父亲说,又转身对皮缅诺夫道:“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他面前您可得留神啊,他有不幸的抽搐症,讲话结结巴巴的,很古怪,好像成天在打嗝儿。”于是他模仿上校的样子,做得很像。“我知道,您是喜欢笑的,要当心克制一下才好。”
这就够了。工程师刚讲两句话,皮缅诺夫已掏出手帕,把双手合拢掩在嘴上,最后跑了出去。
工程师看了有些惊讶,父亲却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怎么啦?他有病,现在突然发作了,赶快叫人给他拿一杯冷水,再带瓶花露水来。”
在这种场合,皮缅诺夫会拿了帽子,一直笑到阿尔巴特门,停在十字路口,把身子扑在路灯杆上。
整整几年中,他每隔一个礼拜日总要在我家吃一顿饭。他的准时到达和不准时到达(如果他忘了)同样使我父亲生气,他便捉弄他。可是老实的皮缅诺夫照旧从克拉斯诺门步行到老马厩街来,直到他死去,完全不再发笑的时候为止。这位孤独的单身老人病了很久,临死前眼睁睁看着他的女管家拿走他的一切物品、衣服,甚至床上的被单,丢下他无人照料。
然而餐桌上真正的嘲弄对象40是各种各样的老太婆,马·阿·霍万斯卡娅公爵夫人41(我父亲的姐姐)府上那些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食客。每逢节日,她们有时上我家来待一天,这是为了调剂生活,也是为了打听我家的内情:主人间有没有争吵,厨子有没有与他的老婆打架,老爷知道不知道帕拉莎或乌利亚沙赚了钱。应当指出,早在四五十年前这些未亡人还未出嫁的时候,已经常出入公爵夫人和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42的家,认识我的父亲了。从到处转游的青年时代到无家可归的老年时代,这中间的二十来年,她们无非是跟男人拌嘴,阻挡他们酗酒,在他们瘫痪之后侍候他们,然后把他们抬进坟墓。她们有的跟着驻防军的军官,带了一群孩子在比萨拉比亚跑来跑去,有的跟丈夫打了一辈子官司。这一切生活经历在她们身上留下了外省县城和衙门的影响,对世上有财有势者的畏惧,忍气吞声和愚昧残忍的习性。
她们一来,便会出现一些叫人纳闷的场面。
“你怎么啦,安娜·亚基莫夫娜,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不吃东西啊?”我父亲问。
这个弯腰曲背的老婆子,脸色憔悴,满面皱纹,是克列缅丘格地方一位官吏的寡妇,身上老是有一股刺鼻的膏药味。她垂下眼皮,装得毕恭毕敬,回答道:
“请原谅,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老爷,说真的,我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是老派人,哎,哎,眼下是圣母升天节的斋期呢。”
“啊,多么没趣儿!你总是惦记着教规!老妈妈,祸从口出,不是祸从口入;吃什么,这都一样;只有从嘴里出来的东西才应该多加小心……免得说长道短,议论别人。这种日子你其实最好在自己家里吃饭,要不,如果来一个土耳其人,我还得为他煮羊肉饭不成。我这儿不是饭馆,不能点菜。”
老婆子本想要求另外给她点麦饼和粗粉,吓得不敢吱声,赶紧拿起克瓦斯和凉拌菜,装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奇怪的是,一旦她或她们中间哪一位在斋期吃了荤食,我的父亲(他是从来不守斋的)马上一边伤心地摇头,一边说道:
“安娜·亚基莫夫娜,一生到了这最后几年,还违背祖宗的规矩,真不值得。我有罪,吃了荤食,这是因为我多病;唉,可你呢,这么多年,感谢上帝,你一生都遵守斋期,到了现在突然……这让他们看了多不好啊。”
他指指仆役们。可怜的老婆子只得重又喝克瓦斯,吃凉拌菜了。
这些场面使我很生气,有一次我竟插了嘴,指出他的意见互相矛盾。于是父亲欠起身子,抓住丝绒小帽的穗子,把它脱下,托在空中,感谢我提醒了他,请我原谅他的健忘,然后对老婆子说道:
“可怕的时代!既然儿子能教训老子,你在斋期吃荤食又有什么奇怪!我们今后会变得怎样?简直叫人不敢想象!幸好我和你都见不到了。”
饭后父亲要睡一两个小时。仆人马上走散了,有的去酒店,有的上饭馆。七点钟开始喝茶,有时也来一两个客人,主要是参政官;这是我们休息的时候。参政官往往带来各种消息,讲得兴高采烈。父亲一边听,一边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哥哥认为他要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却一本正经;明明是惊心动魄的新闻,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反问是怎么回事。
参政官与弟弟意见相反,或者不很一致的时候,他的遭遇更坏,不过这是很罕见的;有时我父亲情绪特别低落,他便懒得与他争吵了。在这种悲喜剧场面中,最有趣的是参政官那种自然流露的气愤情绪和我父亲那种强装的、人为的冷漠外表。
“得啦,你今天病了。”参政官不耐烦地说,拿起帽子便往外走。
有一次他气得竟不知开门,却拼命推它,用脚踢它,口中嘟哝:“该死的门,怎么这样!”
我父亲心平气和走过去,朝相反的方向开了门,故意用相当安详的口气说道:
“门并不该死,它是朝那边开的,您却要它向这边开,生它的气。”
这里应说明一下,参政官比我父亲大两岁,对我父亲称“你”,而我父亲因是弟弟,对参政宫总是称“您”。
参政官走后,父亲回卧室了。每天他都要查问一下,大门关上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还要表示一点怀疑,又从未亲自去检查过。在卧室中他还有一大串事要办:洗脸,热水罨敷,服药;床边的小桌上,听差已给他准备好各种各样的东西:药瓶,小夜灯,小盒子。老人通常要读一小时书,读的是布里埃内43的作品, 《圣赫勒拿岛回忆录》44,以及其他各种笔记。在阅读中,夜幕降落了。
1834年我离开家中时他是这样,1840年我回家时他也是这样,直到1846年他逝世为止,他的一生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