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五章(第7/8页)

“那么你给他了?”

“当然给啦。就这样,新兵收下了,一切很顺利。”

村长在这种扣除尾数的办法的熏陶下,习惯了这样的经济手腕,大概还拿惯了那五个金币(这些金币的命运,他没有提),因此对成功是充满信心的。他没有料到,在贿赂和接受贿赂的那只手之间,也会发生许多不幸。这时派到弗拉基米尔主持征兵事务的是侍从武官埃森伯爵。村长掏出一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可惜我们的伯爵像《努林》33的女主人公,“不是按祖宗的规矩”教育大的,而是在波罗的海的贵族学校中长大的,那里培养的是对俄罗斯皇帝的德意志式忠诚。埃森勃然大怒,大声呵斥,最糟的是还打了铃,文书跑进屋子,宪兵也来了。村长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穿制服而不要贿赂的人,以致吓得手足无措,没有抵赖,也没有发誓要请上帝做证,证明他从未行过贿,如果他有这念头,就让他的眼睛瞎掉,从此喝不到一口水等等。他只是像绵羊一般听凭摆布,给送进警察局,大概心里还在后悔,给将军的钱太少,以致得罪了他。

但是埃森既未因自己良心纯洁而满足,也未因倒霉的农民饱受惊吓便善罢甘休,看来他是真的想在俄国根绝贿赂,惩办罪行,树立兴利除弊的榜样,因此为村长的险恶用心,给警察局,给省长,给征兵机关,都发了公函。农民给关进了监牢,送上了法庭。我们的法律又愚蠢而不合情理:行贿的农民(即使他是个老实人)和受贿的官吏,须同样办罪,因此案件变得很棘手,必须多方设法才能营救村长。

我赶去找省长,他拒绝过问这事。刑庭庭长和参议们怕侍从武官干预,直摇脑袋。倒是侍从武官本人首先变愤怒为亲热,说他“决不想难为村长,只是教训教训他,审问一下,然后释放”。我把这话转告警察局长,他对我说:“坏就坏在这里,这些大老官都不懂事,应该简简单单把他送到我这里,我会抽他一顿背脊,叫他今后没有问清路切莫往前闯,然后放他滚蛋,这样大家都省事;可现在,只得让法院去磨洋工了。”

这两种见解,巧妙而清楚地表达了俄罗斯帝国关于法律的观念,我一直忘不了它们。

村长正好落在祖国法学的这两大极端中间,那里是最深的深渊,即刑事法庭。过了几个月,法庭拟定了判决书,要把村长先行鞭打,然后遣送西伯利亚永久流放。他的儿子,他全家人,纷纷找我搭救他们的一家之主。我也非常同情他,他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我重又找庭长和参议,向他们证明,他们对村长这么严厉,结果只会害了自己;何况他们都很清楚,不行贿是什么事也办不了的;最后还说,如果他们作为真正的基督徒,不相信“一切恩惠都来自上头,一切赏赐都来自天父”34,那么他们也会两袖清风,没有饭吃。我这么说情疏通,还打发村长的儿子去苦苦哀求,总算达到了一半目的。村长被判在狱中鞭打几下,仍留原地居住,但严禁再为其他农民出头办事。

我看到省长和检察官同意了这判决,才高兴地松了口气,前往警察局,要求他们鞭打时手下留情;警察一半因为我亲自向他们求情,一半也因为可怜这个为司空见惯的小事吃尽苦头的倒霉鬼,而且知道他是有钱的农民,这才答应我只走走过场。

过了几天,一天早晨,村长回来了,他比以前瘦了,头发也更白了。我发觉他虽然很高兴,还是心事重重似的。

“你还愁什么啊?”我问他。

“不如一下子干完的好。”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

“我是说,不知道他们多咱才给我行刑啊?”

“他们没有鞭打你?”

“没有。”

“那怎么放你出狱啦?你现在不是回家吗?”

“回家是回家,可心里总放不下鞭打的事,秘书是这么念的呢。”

我确实也给弄糊涂了,最后问他,有没有发给他什么证件?他拿给我看,上面写着判决书,最后是这么写的:根据刑事法庭判决,在监狱牢房内鞭打之后,“发给本证明,并予释放出狱”。

我哈哈大笑起来。

“要知道,你已经给打过啦!”

“没有,老爷,没有。”

“哦,如果你不满意,不妨回去,要求他们补打一顿,也许警察会体谅你的苦衷呢。”

看到我发笑,老头儿也笑了,怀疑地摇摇头,说道:

“想不到有这么奇怪的事!”

“真是不成体统。”许多人会这么说,但是请他们想一想,要不是这么不成体统,在俄国还能生活下去吗?

1 斯佩兰斯基(1772—1839),俄国平民出身的政治家,曾成为亚历山大一世的亲信大臣。斯佩兰斯基主张在俄国建立君主立宪制,遭到贵族地主的反对,因而失宠,被流放。获赦后于1819至1821年任西伯利亚总督。

2 韦利亚米诺夫(1771—1837),俄国军人,1827至1833年任西西伯利亚省长。

3 谢尼亚温(1801—1851),1840至1845年间的莫斯科省长。

4 这些办法都是15至17世纪俄国宗法社会的制度。赫尔岑曾主张以俄国宗法社会的所谓村社为基础,建立俄国的社会主义。1848年法国无产阶级起义失败后,赫尔岑的这种农民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得到了发展,但为时不久。

5 彼得大帝改革市政,把商人分为两等,属于一等行会的是大商人和医师等,二等行会中是小商人和工艺师等。

6 这使罗斯托普钦伯爵有理由挖苦佩斯捷利。他们两人在皇帝处用膳。皇上站在窗边问:“那儿教堂顶上……十字架上面黑黑的是什么?”罗斯托普钦答道:“我看不清楚,这得问鲍里斯·伊万诺维奇,他的眼睛明察秋毫,能从这里看到西伯利亚发生的一切呢。”——作者注

7 维罗纳在意大利,亚琛在德国。1815年,俄、普、奥三国结成“神圣同盟”,镇压欧洲的革命运动,沙皇亚历山大曾去这两地参加“神圣同盟”的会议。

8 莫尔德维诺夫(1754—1845),沙皇的官员,经济学家。

9 俄国将军,1822至1828年任西西伯利亚总督。

10 穆拉维约夫(1809—1881),俄国将军,1847至1861年任东西伯利亚总督。

11 我十分高兴地看到,纽约的报刊曾多次提到这句话。——作者注

12 17世纪中叶,俄国为加强中央集权,按希腊教会统一宗教仪式,这遭到一部分坚决保卫“旧信仰”的神父及教徒的反对。这些人即被称为“分裂派教徒”。

13 谢斯拉温(1780—1858)和菲格纳(1787—1813)都是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著名军官,游击战的组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