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三章(第5/6页)
家里一共三间屋子。我们坐在客厅中一张小桌旁边,忘记了几天来的疲劳,谈到半夜……
在婚宴上出现一大群人,我总觉得有些粗俗,不文雅,甚至不知羞耻。把爱情的帷幕过早揭开,让家庭的秘密袒露在冷漠的局外人面前,这是为了什么?一个可怜的姑娘以新娘的名义被当众展览,这时那一切陈词滥调的祝贺,鄙陋庸俗的举动,笨拙的暗示,对她该是多大的侮辱……没有一种纤细的感情获得宽容;豪华的合欢床,精美的夜礼服,不仅供宾客们啧啧赞赏,也成了一切庸夫俗子看热闹的目标。何况新婚生活的开始,本来是每一分钟都宝贵的,最好跑到没人的地方,越远越好,却偏偏要消磨在无休止的酒筵、虚掷精力的舞会和吵闹的人群中,这无异是对婚姻的嘲笑。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大厅中发现了两株玫瑰花和一大束鲜花。这是省长夫人尤利娅·费奥多罗夫娜送来的,她对我们的结合寄予了热烈的关怀。我拥抱和亲吻了省长家的仆人,然后又两人一起去向她道谢。由于新娘的嫁妆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路上穿的,一套是婚礼上用的,因此她只得穿结婚礼服出门。
拜访尤利娅·费奥多罗夫娜以后,我们又到了主教府,老头儿亲自带我们走进花园,摘了一束花,告诉纳塔利娅,我怎样用自己的毁灭来威胁他,最后教导她怎样当家。
“您会不会腌黄瓜?”他问纳塔利娅。
“会。”她笑笑回答。
“哦,我不大相信。不过这是一定得会的。”
晚上我写信给父亲,劝他不必为既成事实生气,“因为这是上帝让我们结合的”,我要求他宽恕我,祝福我。父亲通常一星期给我写几个字,这次既没提早复信,也没推迟,甚至信的开头也与以前完全一样:“汝5月10日来信,已于前日五时半收到,得知上帝已使汝与娜塔莎结合,阅后余不无忧虑。上帝之意旨,余无意违抗,上帝赐予之磨难,余唯有无条件忍受而已。然因钱乃余本人所有,汝既认为无需考虑乃父之意愿,余亦只得宣布,除汝之生活费,即一年一千卢布,仍照旧支付外,其余不得增加分文。”
教会的权力和世俗的权力如此泾渭分明,使我们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可是我多么需要钱啊!我所有的钱已快告罄。我们什么都缺少,可以说一无所有,既无衣服床单,也无日常用具。我们像坐牢一样困守在小房间里,无法外出。马特维为了节约,只得想方设法当起了厨子,但是除了牛排和肉丸子,什么也不会煮,结果只能大多依靠现成食品:火腿,腌鱼,牛奶,鸡蛋,干酪,以及硬得不能下咽、早已失去新鲜香味的薄荷蜜糖饼干。我们的午膳成了笑料的无穷源泉,有时牛奶给当作汤,成了第一道菜,有时又给当作了最后一道的甜点。我们面对这斯巴达式膳食,不禁含笑想起公爵夫人府上和我父亲家中那朝圣似的长长行列:六七个侍役端了碗盏菜盘,从这边走到那边,仿佛这是一场庄严的祭典,实际上不过是一顿平常的午餐。
我们这么艰苦度日,挨过了一年。化学家寄来了一万现钞,其中六千多付了欠账,其余的解决了大问题。最后,父亲也厌烦了,不想再用饥饿战术攻占我们这个堡垒,虽未增加生活费,却馈赠了一笔现金,尽管自从得知他那著名的“区分法则”以后,我从无一句话提到过钱!
我开始另找寓所。在雷别杰河对面有一幢荒凉的大花园住宅出租,它属于一个什么公爵的寡妇,公爵是输光了家产死的。它的租金特别便宜,因为它远离闹市,交通不便,主要是公爵太太讲定要分一小部分本来不能分的房子,给她那个十三岁的宝贝儿子和他的仆人居住。这么交错使用房屋,谁也不会同意,我却马上答应了,我看中它房间宽敞,窗户高大,又有绿叶成荫的大花园。但这种宽敞和高大,和我们的毫无动产,缺乏最必要的用具,正好构成了可笑的对照。公爵太太的女管家,一个好心的老婆子,对马特维十分赏识,自愿承担责任,把桌布、碗盏、床单、餐叉刀子等等,借给我们使用。
我们在金门附近三个房间的小寓所中,在公爵太太的大公馆中,都过得像神仙一般怡然自得!……这里有一间大厅,家具极少,有时我们发小孩脾气,便在大厅上奔跑,从椅子上跳跃,把墙上的枝形烛台统统点亮,让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在那儿朗诵诗歌。马特维和年轻的希腊籍使女跟我们一起玩儿,闹得不亦乐乎。我们家中是“无法无天”的。
尽管有这许多孩子气的行为,我们的生活还是充满深刻的严肃性的。我们与世隔绝,住在安静和平的小城市中,彼此相依为命。有时传来某一个朋友的一点消息,几句热情洋溢的话,然后又归于沉寂,仍是孤单地过活。但是在孤独中,我们的心没有躲进个人幸福的小天地,相反,我们的兴趣比任何时候更广泛。我们没有虚度年华,浪费光阴,我们思考和读书,献身于一切,然后又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我们检查自己的思想和憧憬,惊奇地发现我们的志趣是如此相同,即使在感情和思想、趣味和嫌恶的一切细微而遥远的曲折处和分歧处,仍有亲密的谐和音存在。不同的只是:在我们的结合中,纳塔利娅带来的是安静、亲切、优美的因素,一个少女充满柔情的诗意,而我带来的是精力充沛的活动,我的“恒动精神”,无止境的爱,还有种种严肃的思考、笑料和危险思想的混合物,以及一堆无从实现的计划。
“……我的希望停止了。我满足了——我生活在现在,对明天已无所期待,我无忧无虑,相信明天我也不致丧失什么。个人生活不可能再给我什么,这已是极限;任何变化,不论它来自哪个方面,只能损害它。
“春天奥加辽夫来了,他是从流放地回来小住几天。那时他正处于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但不久他也将经历沉痛的考验。有时他仿佛意识到,灾难已在身旁,但还能不当一回事,把命运伸出的手看作幻觉。我那时也认为,这些乌云就会消散;无忧无虑本是一切没有丧失力量的年轻人的特色,这表现了对生活和对自身的信心。充分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使我们沉醉不醒……可是黑暗势力和邪恶的人们却一声不作地把我们引向深渊的边沿。
“幸而人们或者未曾想到,或者视而不见,善于忘记。完满的幸福是无所牵挂的;它安详得像夏季风平浪静的海洋。激动只产生病态的、狂热的喜悦,它像赌博一样使人兴奋,但这绝非和谐的、无限宁静的感觉。因此不论是不是梦,我高度评价这种对生活的信心,尽管这只是由于生活还没有驳斥它,唤醒它……中国人靠吸食鸦片在陶醉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