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九章 自己人(第5/8页)

在我眼中,他们像兄妹,特别因为他们没有孩子。

我们很快接近了,几乎每天见面,有时通宵达旦,无话不谈……正是这些夜阑人静的时刻,使人们产生了密不可分、难割难舍的友情。

后来我们与格拉诺夫斯基在理论和信仰上长期存在分歧,想起这一点,我感到遗憾和痛心。何况它们之于我们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真实的生活基础。但是我得赶紧声明:如果时间证明,我们可以产生分歧,可以互不理解,互相指责,那么更多的时间将会加倍地证明,我们不可能分裂,我们的友谊不可能消失,哪怕死亡也无力办到。

确实,好久以后,格拉诺夫斯基和奥加辽夫这两个互相热爱的好友中间,除了理论上的分歧,也产生了不和谐的音调,但我们会看到,它最后也完全消失了。

谈到我们的争论,那么这是格拉诺夫斯基使它结束的。1849年8月25日,他从莫斯科写信到日内瓦,向我讲了下面这段话。我怀着虔敬和自豪的心理在这里引述它们:

“我对你们两人(即对奥加辽夫和我)的友谊,包含着我心灵中最美好的力量。其中感情是一个部分,正是它使我在1846年不由得伤心落泪,责备自己无力斩断那显然已难以为继的关系。我几乎怀着绝望的心情发现,你们与我的心紧紧拴在一起,要割断这些纽带势必损伤我的血肉。这段时间对我不是毫无益处的。我在与我的缺陷方面的斗争中胜利了。你们所指责的我的那种浪漫主义,已荡然无存。然而我天性中的一切浪漫因素,贯穿在我的个人爱好中。你记得我读了你的《克鲁波夫》37后写给你的信吗?它是在一个难忘的夜晚写的。笼罩在我心灵上的黑纱落下了,你的形象重又光辉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向远在巴黎的你伸出了手,我感到欣慰,温暖,正如在我们莫斯科生活中那些神圣美好的日子一样。对我起作用的不仅是你的才华,从这作品中我看到了整个的你。有一次你羞辱我,说:‘不要寄任何希望于个人因素,要相信集体的力量。’而我总是过多地重视个人因素。但对于我,个人因素和集体力量正是在你身上合而为一。我因此才毫无保留地爱你呢。”

在我谈到我们的争执时38,但愿读者看了会想起这几行……

1843年末,我发表了一组论文:《科学中的一知半解态度》39。它们的成功使格拉诺夫斯基像孩子一样兴奋。他带着《祖国纪事》到朋友家串门,亲自朗读、解释,如果谁不表示欢迎,他就愤愤不平。此后我也看到了格拉诺夫斯基的成功,而且更大。我这是指他的首次公开讲学,讲的是英法两国的中世纪史。40

恰达耶夫听完第三和第四讲走出挤满全莫斯科的绅士淑女的讲堂时,对我说:“格拉诺夫斯基的讲学是有历史意义的。”我完全同意他的话。格拉诺夫斯基把讲堂变成了客厅,变成了上流社会41聚会的场所。他没有为此给历史穿上华丽的衣衫,绣金的服饰,恰恰相反,他的语言是严肃的,一丝不苟,充满力量、勇气和诗意,它们有力地震撼了听众,唤醒了他们。他的仗义执言所以平安无事,不是由于妥协,而是由于他天然具有的那种温和的表达方式,他不喜作法国式的箴言,画蛇添足地在寓言后面附上几句说教。他只是叙述事实,巧妙地安排材料,让它们自己说话,使他没有明言的思想变得十分清楚,听众也因此更感到亲切,仿佛这是他们本人在思想。

第一次讲座圆满结束,他获得了真正的成功,这在莫斯科大学也是盛况空前的一件事。当他讲完之后百感交集地向听众致谢时,大家如醉似狂地跳了起来,夫人们挥手帕,其余的人拥向讲台,与他握手,向他索取相片。我亲眼看见,青年们涨红了脸,含着泪水高呼:“好极了,好极了!”离开是不可能的,格拉诺夫斯基站在那里,微垂着头,合抱着手臂,脸色白得像纸;他还想说几句,但说不出口。震天动地的鼓掌声,疯狂的赞扬声,愈演愈烈,大学生们排列在楼梯上,把讲堂让给来宾们去欢呼叫好。格拉诺夫斯基疲惫不堪,穿过人群,走进会议室。过了几分钟,人们看见他出来了,于是又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鼓掌声;他转过身子,向大家挥手致意,带着万分激动的疲乏神色走进了办公室。这时我扑到他身上与他拥抱,我们默默无言地流下了眼泪。

……这样的眼泪我还流过一次,那是在夕阳残照的科洛西姆斗兽场上,那时英雄契切洛瓦基奥把未成年的儿子献给了罗马武装起义的人民,但几个月后,这父子两人就被一个戴皇冠的孩子非法杀害,死在武装刽子手们的枪弹下了!42

是的,这是珍贵的眼泪:一次我为俄国的希望洒下,另一次洒在革命的怒潮中!

但革命在哪儿?格拉诺夫斯基又在哪儿?全都与那披着乌黑鬈发的少年,那肩膀宽阔的平民,那些我们所尊敬的他们的伙伴们,一起消失了。然而对俄国的信心还没有动摇。那么难道它有朝一日也得破灭吗?

为什么不可理喻的偶然性夺走了格拉诺夫斯基,这位正直的活动家,这个深受苦难的人,而且正当俄国另一个时代开始的时候——尽管这个时代我们还不清楚,但总之是另一个时代了;为什么它不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新鲜空气正向我们吹来,它至少已没有那种强烈的刑房与兵营的气息了!

他逝世的消息使我大为震惊。我收到信时在里士满,正要上火车站。我一边走一边看信,真的,一时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坐上火车,不愿重新读信:我怕它。周围的人进进出出,脸那么愚蠢,难看;汽笛响了,我向车内扫了一眼,心想:“对,这是胡诌!怎么可能?这个人正当壮年,他的笑容,他的神态,还在我的眼前,难道他已不在人世?……”我昏昏欲睡,身上非常冷。到了伦敦,我遇到阿·塔朗迪埃43;跟他问好之后,我说我收到了一封不祥的信,我仿佛刚才听到噩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最近这段时期,我们很少联系,但是我需要知道,在那远方,在我们的祖国,这个人还活着

没有他,莫斯科变得空虚了,又一条纽带断了!……什么时候我才能独自跑到那遥远的地方,凭吊他的坟墓——它埋葬着这么丰富的力量和生命,这么远大的前途,这么多的爱和思想——就像我曾站在另一个他不完全陌生的人44的墓前一样!

我要在那里为他念这些忧郁的、和解的诗句,它们对我是如此亲切,我要求把它们呈献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