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一章(第5/7页)

正义的上帝,那均衡、沉静、安谧的上帝,那要求消除一切个性,溶化和长眠在无边的虚无世界中的婆罗门的上帝。

天平放到了空虚的祭坛上。这将成为人类新的考地安岔道60。

他所向往的正义甚至没有柏拉图共和国那种人为的和谐,没有情欲和牺牲的优美平衡。这位高卢政论家没有从“虚无主义的、轻松活泼的希腊”吸取任何东西,却以斯多葛派的精神把一切个人感情踹在脚下,不想为它们寻找与家庭和社会的要求协调的途径。在他眼中,“自由的”个人便是永不停息的守卫者和工作者,他承担着劳务,必须坚守岗位,直到死亡来临才服役期满;他必须扼杀一切个人的情欲,一切责任以外的东西,因为他不是他自己,他的意义、他的本质在他自身以外,他只是正义的工具,他像圣母马利亚一样,注定要怀着他的思想走过苦难的历程,为了拯救国家,把它在世上付诸实行。

家庭是社会的基层组织,正义的主要摇篮,它注定要从事永恒的、无休无止的劳动;它必须成为清除个人要求的祭台,情欲在这里毫无容身之地。作为现代工场组成部分的严峻的罗马式家庭,便是蒲鲁东的理想。基督教使家庭生活变得温情脉脉,它看重马利亚,轻视马大,61看重梦幻者,轻视主妇,一个女人由于沉湎在爱情中,犯了过错,它便宽恕她,向忏悔的她伸出手去;但在蒲鲁东的家庭中,爱情是没有地位的。不仅如此,基督教还把个人看得比家庭关系重要得多。它对儿子说道:“抛弃你的父母,跟我走吧”,但在蒲鲁东看来,为了体现正义,应该把这个儿子重新放在毫无保留的父权的管束下——儿子在父亲面前没有自由意志可言,在选择妻子的问题上尤其如此。他必须接受奴役的锤炼,以便将来成为自己的孩子们的主宰者,生养这些孩子是他的义务,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不是出于爱情。在这样的家庭中,结婚是不能离婚的,但是可以像冰一样冷淡;婚姻本身便是对爱情的胜利,在主妇-妻子和劳动者-丈夫之间,爱情越少越好。黑格尔右派这些古老而陈旧的怪论,在蒲鲁东的笔下再一次出现了!

感情被驱逐了,一切停滞不动,没有色彩,只剩了现代无产者枯燥乏味、固定不变、没有出路的劳动——古罗马的贵族家庭是建立在奴隶制度基础上的,它至少不必承担这种劳动;教堂的诗意,信仰的痴语,对天堂的向往,一切都不见了,按照蒲鲁东的信念,这时人们连诗歌也“不想写了”,然而劳动却“扩大了”。为了个性的自由,行动的自主,为了独立的人格,可以牺牲宗教的催眠曲,然而为了体现正义的思想,却可以牺牲这一切——这是何等荒谬!

人的命运就是劳动,他必须劳动到最后一息,然后儿子从父亲冰冷的手指中接过刨子或铁锤,继承这永恒的劳动。嗯,如果在儿子们中间出现了一个比较聪明的人,他放下凿子,问道:

“然而我们这么辛辛苦苦劳动,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正义的胜利。”蒲鲁东这么对他说。

可是新的该隐62回答道:

“那么是什么人规定我要为正义的胜利如此劳动呢?”

“怎么什么人?难道你的全部使命,你的整个生活,不就是为了体现正义吗?”

“那么这目的又是谁规定的呢?”该隐便说。“这太古老了,没有上帝,还要奉行他的戒条!正义不是我的使命,劳动也不是我的义务,只是由于必要;对于我,家庭根本不是终生的桎梏,只是我得以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你们要我安于奴役地位,可我要反抗你们,反抗你们这杆天平,正如你们一生都在反抗资本、刺刀和教会,也像法国所有的革命家反抗封建主义和天主教传统一样。难道你们以为,在攻占巴士底狱以后,在恐怖时代以后,在战争与饥饿之后,在有产者的国王和有产阶级的共和国之后63,我还会相信你们,只因蒙太古和凯普莱特两家的老傻瓜们世世代代争吵不已,罗密欧便无权爱朱丽叶,哪怕我到了三十岁或四十岁,仍不能不经父亲同意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而一个不忠实的女人必须受到惩罚和侮辱?你们把我当作了什么人,认为我会接受你们这些教条?”

可是我们从我们的辩证观念出发,除了支持该隐,还得补充一句:蒲鲁东关于目的的整个观念全是无稽之谈。目的论,这也是神学;这是二月革命——就是说这仍是那个七月王朝,只是少了一个路易-菲力普而已。这种预定的目的论与天命观念有什么不同?64

蒲鲁东在解放个性超过最后限度时,感到害怕了,他望望自己的同时代人,为了使这些苦役犯人,这些假释出狱的人不致闯祸,又把他们关进了罗马家庭的牢笼中。

修整一新的中庭65敞开了大门,在那里看不到拉瑞斯和珀那忒斯66,但也不是无政府的世界,不是推翻了权力和国家的地方,它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别和集权制度,家庭关系的准则,财产的继承和剥夺继承权的惩罚;随着它们,一切古罗马的罪恶便睁着雕像般死气沉沉的眼睛,从每一条隙缝中窥伺着。

古老的家庭自然会带来古老的祖国的一切观念,包括那狂热的爱国精神,那残忍的道德准则,它们使人们流的血比所有的罪行加在一起使人们流的血更多出十倍。

人成为家庭的奴隶,于是也成了土地的奴隶。他的行动有一定的范围,他的根基深入到自己的地面下,只有在这里他才是现在的他。蒲鲁东说:“住在俄国的法国人是俄国人,不是法国人。”于是不再有移民区,不再有海外商站,每人都住在自己的家乡……

奥伦治亲王威廉67在恐怖年代说道:“荷兰不会灭亡,它可以上船,航行到亚洲,而在这里,我们可以打开堤坝。”这样的人民才是自由的。

英国人也是这样,他们一旦受到压迫,便向海外发展,在那儿建立年轻的、更自由的英国。当然,我们决不能因此便说他们不爱自己的祖国,或者他们缺乏民族感情。英国人向各地移民,分布到了半个世界,与此同时,丧失活力的法国却丢掉了一些海外领地,对另一些也不知怎么办。它也不需要它们,法国心满意足,越来越依附于自己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只想躺在主人的怀抱中。在这样的国家能得到什么样的独立呢?

从另一方面说,怎么能抛弃法国,那美好的法国?“难道它现在不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国家,难道它的语言不是最好的语言,它的文学不是最好的文学,难道它的音节诗不比古希腊的六音节诗更悦耳吗?”何况它的世界性天才掌握了一切时代和一切国家的思想和创造:“莎士比亚和康德,歌德和黑格尔——难道没有都成为法国的财富吗?”非但如此,蒲鲁东忘记提到,它还对他们作了补充和修饰,正如地主把农民带上宫廷时总得给他们打扮一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