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6/29页)
我们从公元最初几世纪的历史中知道,两个不同的世界怎样相遇和冲突:一个是古老的正统世界,文化发达,但已腐朽和没落;另一个是野蛮世界,它像森林的野兽,但是充满着还没觉醒的力量和混乱的、还不明确的意愿——我这是说,我们知道这种接触的政治的、社会的影响,但不知道它在琐事上,在家庭生活的深处所造成的后果。我们知道群体的大事,但不了解直接受这些大事制约的个体的命运,那些在冲突中无声无息地消灭和死亡的生命。在这里,眼泪代替了血,毁灭的家庭代替了变成废墟的城市,被遗忘的坟墓代替了战场。《亚米尼乌》的作者(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企图重现的正是两个世界在家庭生活中相遇的情形——一个世界正从森林走进历史,另一个正从历史走进坟墓。
世界历史融化在故事中以后,对我们便变得较接近,较容易理解,也较生动了。《亚米尼乌》吸引了我,以致我在1833年前后也模仿它写了一些历史小说片断,它们却在1834年遭到了警察总监齐恩斯基的严厉批评。但是当然,我写它们时,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也会陷入这种冲突,我的家也会在两个世界的历史车轮的会合中给碾得粉碎。
不论别人的意见怎样,我认为我们与欧洲人的关系也有类似的方面。我们的文明是表面的,腐败是无孔不入的,我们的胡子茬儿仍从香粉下突出,我们的黧黑皮肤仍在雪花膏下隐约可见,我们有的是野蛮人的狡猾,野兽的堕落,奴隶的机诈,我们这里到处可以看到拳头和金钱的威力,但是西方的腐朽作风,那种得自先天的、用文雅的外表掩盖丑恶行径的能耐,我们却是望尘莫及的。我们的智力发展35起着净化与保证的作用。例外很少。直到最近我们的教育构成了一条界线,许多丑事和罪恶还不敢越出雷池一步。
西欧却不是这样。正因为如此,只要有人谈到我们的神圣事物,了解我们内心的宝贵思想,敢于说出我们习惯于缄口不言,或者只在朋友耳边小声讲到的想法,我们便很容易拜倒在他面前。我们没有考虑到,那些使我们的心跳动,使我们的胸膛起伏不定的言语,对于欧洲人说来,大半已成了老生常谈和漂亮的空话;我们忘记,有多少别的腐朽的感情,那种虚伪的、衰老的情绪,已侵蚀了属于这垂死文化的现代人的心灵。他从小就想出人头地,利欲熏心,得了嫉妒病、自大病、永不满足的享乐病和卑鄙的利己病,在它们面前,一切关系、一切感情都不在话下,他需要的只是扮演一个角色,表现一种姿态,只是不惜一切保持自己的地位,满足自己的欲望。我们这些草原之子挨到了一个打击,两个打击,还常常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给弄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于是像受伤的熊一样向前猛扑,捣毁周围的树木,大声怒吼,用脚爪刨起泥土乱扔——但是太迟了,这时连他的敌人都在指责他了……从这两种不同的发展阶段和教育中,还会产生许多的恨,流出许多的血呢。
……有一个时候,我严厉地、猛烈地申斥了那个破坏我的生活的人,也有一个时候,我曾真正希望杀死这个人……从那时起七年过去了;作为我们的世纪的真正儿子,我逐渐失去了复仇的欲望,我经过长期的不断的分析,头脑冷静了,不再感情用事。在这七年中,我明白了自己的和许多人的限度,我放下了刀,拿起了解剖刀,我不再诅咒和辱骂,我要从心理病理学的观点来叙述我的故事。
二
1848年6月23日前几天的晚上,我回到家中,发现屋里有一个陌生人,他带着忧郁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迎着我走来。
“原来是您!”我终于说,笑着向他伸出了手。“真没想到!简直认不出您了……”
这是黑尔韦格36,他修了面剪了头发,唇髭和鬓髯都剃光了。
他的运气突然发生了大转变。两个月前,他还在崇拜者的簇拥下,在妻子的陪伴下,坐着舒适的轿式马车,由巴黎出发,前往巴登参加战斗,宣称要去建立德意志共和国。37现在他从战场回来了,追随着他的却是一大堆漫画,敌人的嘲笑和自己人的责备……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完了,不仅如此,从残缺不全的布景背后还露出了破产的征兆。
我离开俄国时,奥加辽夫给了我一封介绍黑尔韦格的信。他是在他声名最盛的时候认识他的。奥加辽夫在思想和艺术问题上很深刻,但从来不懂得识别人。任何人只要并不无聊和庸俗,都能得到他的好感,艺术家尤其如此。我见到黑尔韦格时,他与巴枯宁和萨佐诺夫都保持着深厚友谊,因此我与他很快熟悉了,但接触不多。1847年秋我前往意大利;回到巴黎后,我没有见到他——关于他的不幸经历,我是在报上看到的。几乎就在六月事件的前夕,他来到了巴黎;在巴登的错误之后,他是首先在我这里得到友好的接待的,以后他便时常到我家中来。
起先有许多原因妨碍了我与这个人的接近。他缺乏那种单纯、开朗的性格,那种凡是禀赋不凡、个性坚强的人无不具备的豁达爽直的气质,而在我们俄国,这几乎是与天才不可分割的。他不露声色,城府很深,与人落落寡合,喜欢偷偷享受一切;他带有一种男人所缺少的娇气,斤斤计较于日常的琐事,舒适的生活,自私心漫无边际,变得不顾一切,达到了幼稚的、厚颜无耻的地步。然而对这一切,我认为不应由他本人负责。
命运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个女人,她用自己头脑里的全部爱情爱着他,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因而鼓舞了他的利己主义倾向,助长了他的弱点,使它们在他自己的眼中变得十分美好。结婚以前,他很穷苦——她给他带来了财富和舒适的环境,成了他的保姆、管家和护士,他一分钟也离不开的低级必需品。她在他面前只是一粒灰尘,对他崇拜得无以复加,始终效忠于这位“歌德和海涅的继承者”。然而同时她又用资产阶级奢侈逸乐的鸭绒被褥侵蚀和扼杀了他的才华。
他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靠妻子供养的丈夫,使我很生气;我承认,看到他们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破产,我还是有些高兴的,因此当埃玛不得不把被我们称作“烫金精装本”的住所变卖,把那些“男女风流神”38(幸好这不是农奴,只是一些青铜制品)一个个半价出售时,老实说,我对她的啼哭简直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