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第7/12页)
“我们去瞧瞧,警察怎么打发她;”我对我的同伴说,“我看见她是从那扇门给带走的。”
我们走下了旁边的楼梯。谁见过青铜狗怎样全神贯注地、有些担心地注视乌龟的,便很容易想象我们所看到的那一幕。不幸的姑娘穿着薄薄的衣服,对着寒风坐在石台阶上,在淌眼泪;干瘦高大的警察全副武装,露出凶狠而又愚蠢认真的脸色,站在她面前,他的下巴上挂着一簇小小的胡子,唇髭已经灰白。他神气活现,合抱着双臂,一眼不眨地盯着小姑娘,看她要哭到什么时候为止,一边催促道:
“走吧,走吧!”
小姑娘一边抽抽搭搭哭个不住,一边还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
“哼……大家还说……还说……说什么……我们是共和国……可是……却不准我们爱怎么跳舞就怎么跳舞!……”
这一切这么滑稽,又这么令人同情,于是我决定搭救这位当了俘虏的小姑娘,也在她眼中恢复共和制度的名誉。
“这位老兄,”我开口道,口气尽量表示对警察充满敬意和好感,“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小姑娘?”
“把她拘留到明天。”他冷冷地回答。
哭声加倍响了。
“让她明白应该怎么穿衬衫。”秩序和社会道德的保卫者补充道。
“这太不幸了,警长,您不如饶了她吧。”
“不成。这是规则。”
“现在是节日……”
“您这么关心?她是您的朋友?”
“哦,说实话,我有生以来还第一次看见她!连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您问她好了。我们是外国人,我们觉得奇怪,巴黎为什么对一个小姑娘这么严厉,瞧,她的身体这么单薄。在我们国内,大家认为这里的警察是十分和善的……既然这样,为什么准许跳康康舞,既然准许了,跳舞的人有时难免把腿举得高一些,或者把衣领放得低一些。”
“也许是这样。”警察被我的口才弄得无计可施,主要是我提到外国人对巴黎的警察如此敬重的话打动了他。
“再说,”我又道,“您瞧您做的事。您会把她冻坏的——把一个几乎光着身子的小姑娘从闷热的大厅中拉到这种大风里……”
“她自己不肯走啊。得啦,就这么办,如果您向我保证,她今天不再走进舞厅,我可以放她。”
“好极了!说真的,我知道警长先生会这么宽宏大量的,我衷心感谢您。”
于是我必须跟获得解放的可怜虫会谈了。
“请原谅我干预您的事,尽管我们素不相识。”
她向我伸出了火热潮湿的小手,还用更加潮湿和热烈的眼睛注视着我。
“您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吧?如果您不能向我保证,或者马上离开这里,我便不能为您担保。事实上,这牺牲不大,我估计现在已经三点半了。”
“我可以照办,但得去拿一下斗篷。”
“不成,”铁面无情的秩序保卫者说,“一步也不得离开这里。”
“您的斗篷和帽子在哪里?”
“在某某排某某号包厢。”
我的美术家拔腿就跑,但又站住了,问道:“可他们怎么肯给我呢?”
“您只要把事情讲清楚,说是小列昂京娜托您去取的……跳舞会跳成这样!”她又说,那副神气仿佛是站在坟墓边上说:“安息吧!”
“要不要给您找一辆出租马车?”
“我不是一个人。”
“还有谁?”
“一个朋友。”
美术家回来时伤风更厉害了,手里捧着帽子和斗篷,还带来了一个年轻店员或旅行推销员。
“太感谢您啦。”他对我说,把手举到了帽檐上,然后又对她道:“你总是闯祸!”马上抓住了她的胳臂,其粗暴程度与警察抓她的领圈不相上下。他带着她,消失在歌剧院的大过道中了……我心想:“可怜的女孩子……真够她受的……她爱他什么啦……她……他!”
我简直很不自在,于是向美术家提议再去喝几杯,他没有拒绝。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五个人——维也纳的鼓动家塔乌泽纳乌67,豪格将军,米勒-斯特鲁宾68和另一位先生,决定再一次光顾歌舞大厅。豪格和米勒还从未到过这地方。我们站在一起。突然一个戴面具的人穿过舞厅,挤到我面前,差点扑在我的脖子上,说道:
“我那天没来得及向您道谢……”
“啊,列昂京娜小姐……遇到您,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现在还仿佛能看到您那张啼哭的脸蛋,那噘起的嘴唇;您那时非常可爱,当然,这不是说您现在不可爱。”
调皮的孩子笑嘻嘻地望着我,知道这是真话。
“难道那时您没有着凉?”
“一点也没有。”
“为了纪念您的被俘,如果您不介意,肯赏光的话,您应该……”
“应该怎么?讲简单一些。”
“应该跟我们去吃顿饭。”
“一定奉陪,真的。但是不能马上就走。”
“那么我在哪儿找您?”
“不用费心,我自己会找您,准四时。还得说明,我不是一个人。”
“还是跟您那位朋友在一起?”我的背上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哈哈大笑了。
“哦,这人可不那么危险。”于是她带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来了,小姑娘金黄头发,蓝眼睛。
“这就是我的朋友。”
我也邀请了她。
四时整,列昂京娜蹦蹦跳跳地来了,让我挽着手,我们便一起前往里歇咖啡馆。尽管它离歌剧院相当近,豪格已经爱上了“安德利亚·德尔·沙托的圣母像”69,也就是那位金发女郎。我们刚在餐桌边坐下,开始吃第一道菜,豪格已对她的头发和眼神的“丁托列托70式的美”作完了淋漓尽致、滑稽可笑的描绘,进入道德说教阶段,声称圣母的面容和纯洁的安琪儿表情,从美学上说,与跳康康舞是不相称的。
“可怜的迷人的孩子!”接着他向大家作了这个总结。
“您的朋友为什么尽讲这些无聊的废话?”列昂京娜凑在我耳边说,“那么他干吗到歌舞大厅来?他应该上马德兰教堂做礼拜。”
“他是德国人,这是他们的通病。”我小声回答她。
“但是您的朋友,他得了这种说教的毛病,叫人太讨厌了。喂,神父先生,你的话是不是快完了?”
列昂京娜等不到说教结束便觉得厌倦了,躺到了沙发上。沙发对面有一面大穿衣镜,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瞧,我披着这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这一身揉皱的衣服,这么躺着,好像确实不坏呢。”
说完这话,她突然垂下视线,涨红了脸——红色一直扩大到了耳朵边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她便开始唱歌,那是曾被海涅翻译得面目全非的一首流行歌曲,原诗非常质朴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