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7/13页)
然而,鸟先生处处事事都留了心眼,他扶老婆上床躺下之后,便走到门口,时而把眼睛对着锁孔望,时而把耳朵贴上去听,想要发现若干他所谓的“走廊秘事”。
过了一个钟头左右,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声,就赶紧去看,但见羊脂球穿着一件镶有白色花边的蓝色开司米睡袍,比白天更显肥胖。她手里端着一支烛台,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这时,忽见走廊旁边的一扇房门开了一条缝;过了几分钟,待羊脂球回来时,科尔尼代穿着背带裤走出来跟随其后。他俩开始低声交谈,停了下来不走。羊脂球似乎是坚决不让他进她自己的房间。鸟先生在这厢看得发急,苦于听不清两人在讲些什么,后来,他们提高了嗓门,他才听清了几句。科尔尼代正在急切地央求,他说:
“瞧您的,您何必这么傻,这对您有什么不好呢?”
羊脂球愤愤然,拒绝道:
“不,亲爱的,有些时候,这种事是不能干的;何况在这里干,更是可耻!”
科尔尼代显然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还问为什么。这一下,羊脂球火了起来,声音也高了:
“为什么?您还不明白为什么?普鲁士人就在这幢房子里,也许就在隔壁房间,亏您还问为什么?”
科尔尼代不吭声了。有敌人在附近,这个妓女便不肯接受一个男人的求欢,这种爱国的情操想必在他心里唤醒了他那一息残存的尊严感,于是,他只是搂住羊脂球吻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去了。
鸟先生的欲火已燃得老旺,他离开锁孔,在房间里蹦跳了一下,戴上睡帽,掀开被子,躺在他老婆硬邦邦的身躯旁,用一个亲吻把她弄醒,悄声对她说:“宝贝儿,你爱我吗?”
这时,整个旅馆寂静无声。但是,过不了多久,不知是从哪里,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方向,也许是从地下室,也许是从阁楼,响起了一阵鼾声,那鼾声雄浑有力,单调而有节奏,低沉而悠长,还带有若干颤音,犹如汽锅受蒸气压力而颤动。佛朗维先生睡熟了。
原定第二天早晨八点动身,到时候,大家都汇集在餐厅里准备出发。然而,那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院子当中,顶篷上盖着一层积雪,却既没有套马,也不见马夫。大家到处找他,马厩里、草料房里、车库里全不见他的踪影。于是,所有的男士们决定到镇上去找,说罢就出了旅馆。他们来到教堂前的广场,广场两侧有些低矮的房屋,那里有几个普鲁士士兵。先看见一个士兵正在替居民削土豆皮,稍过去一点,一个士兵在帮理发店洗刷店面。还有长着络腮胡子的士兵,正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摇动,哄他不哭。那些胖胖的乡下女人,丈夫都当兵打仗去了,现在正打着手势,指挥那些听话的胜利者该干什么活,如劈柴啦,往面包上浇热汤啦,磨咖啡啦,等等;有一个士兵甚至在替女房东洗衣服,因为她年纪很老,而且手脚不灵便。
伯爵甚为诧异,这时,从神父的住所走出来一位教堂执事,他便上前打听。那位虔诚的老者回答说:
“哦,这些士兵并不坏。听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而是从更偏远的地方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他们也是抛下了老婆孩子,背井离乡,出来当兵;要说打仗,他们并不觉得有趣!他们家里的女人也在为男人提心吊胆,伤心落泪。他们家乡跟我们这里一样,日子也很不好过。我们这里还算好,眼下还不算太苦,因为这些士兵在这里并不为非作歹,倒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帮着干活。您瞧见了吧,先生,穷人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战胜者与战败者居然如此和睦共处,科尔尼代实在看不惯,心里冒火,便愤然离去,他宁可回旅馆一个人闷在自己房间里。鸟先生倒讲了一句笑话:“这些普鲁士士兵在这里繁殖人口。”卡雷-拉马东先生则讲了一句严肃的话:“他们是在做出补偿。”到这时为止,车夫仍然没有找到。最后,总算在镇上的咖啡馆里,才发现他正同那个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亲如兄弟般地坐在桌前。伯爵向他提出质问:
“不是要你八点钟把车套上,准备好出发?”
“不错,可是我又接到另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根本不许我套车。”
“是谁给你下的这道命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那位普鲁士军官。”
“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
“这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谁下的命令,您去问谁好了。不准我套车,我就不套车。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那军官亲口给你下的命令吗?”
“不是,先生,他的命令是由旅馆老板向我传达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正要去睡觉的时候。”
三位先生极为不安,回到旅馆。
他们要见旅馆老板,但女仆回答说,老板有气喘病,从来不在十点钟以前起床,甚至明确规定,除非失火,否则绝不许提前叫醒他。
他们想见那位军官,但这也绝对办不到。那军官虽说就住在这个旅馆里,但只准许旅馆老板一人跟他谈民事。于是,大家只好干等。女士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料理些琐事。
厨房里高大的壁炉中正烧着一堆旺火,科尔尼代在炉前坐下,他叫人搬来一张小方桌,要了一瓶啤酒,随后又掏出他的烟斗。那烟斗决非等闲之物,它在民主党人中,与科尔尼代享有同等的威望,似乎它为科尔尼代效劳也就是为祖国服务。那是一只非常精美的海泡石烟斗,已经积了厚厚的烟垢,熏得漆黑,就像它主人那一口牙齿一样,不过,它倒是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整个烟斗弯弯的,油亮油亮,它跟主人的手早已混得烂熟,也给主人的仪表增添了好些魅力。科尔尼代坐在那里不动,两眼时而盯着壁炉里的火苗,时而凝视着酒杯里的泡沫,每喝一口,就心满意足地用瘦长的手指捋捋油腻的长发,同时吮吮沾在髭须上的啤酒沫。
鸟先生借口要活动活动腿脚,跑去向当地零售商推销他的葡萄酒。伯爵与棉纺厂主在高谈阔论政治。他们展望法兰西的前途。一个看好奥尔良派,另一个则指望出现某个无名的大救星,某个在国家沦亡之际力挽狂澜的英雄。也许出一位杜·盖克兰,也许出一位贞德,或者再来一个拿破仑一世。唉,如果皇太子不那么年轻就好了……科尔尼代在一旁听着,面带微笑,似乎对民族命运的谜底已经心里有数。他抽着烟斗,烟雾缭绕,飘散在整个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