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15/31页)

【一五三】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288],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289],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元神、元气、元精,必然各有寄托、储藏、发生之处。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等等。

良知只有一个,就它的妙用而言称之为“神”,就它的流动而言称之为“气”,就它的凝聚而言称之为“精”,怎么能够根据形象、方位和处所来把握呢?真阴之精就是真阳之气的母体;真阳之气就是真阴之精的父体。阴植根于阳,阳植根于阴,阴阳也是统一的。如果我的良知学说能够彰明于天下,类似的问题都能够不言自明。如若不然,就像你信中提到的三关、七返、九还之类的说法,还会有无穷无尽的疑问。

【一五四】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译文】

来信写道:“良知是心的本体,就是所谓‘性善’,就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就是寂然不动的本体,就是廓然大公,为何常人一定要经过学习才能达到呢?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既然属于心的本体,就是良知。如今在心中验证,良知都是好的,然而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却没有,难道良知是超然于体用之外的吗?”

性没有不善的,故而知没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寂然不动的本体,人人都具备。但是良知不能不为物欲所昏蔽,因此需要通过学习去除昏蔽。不过这对于良知的本体不会有丝毫损害。知没有不良的,然而中和、寂静、公正的品德无法完全具备,是因为昏蔽没有除尽,良知存养还没有达到纯熟罢了。体就是良知的本体,用就是良知的作用,哪里有什么超然于体用之外的良知呢?

【一五五】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290],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是静、定也,决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何以谓之本体?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周敦颐先生说‘主静’,程颢先生说‘动亦定,静亦定’,先生说‘定者,心之本体’。所谓静和定,绝不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一定要时常认知、存养、遵从天理的意思。所谓认知、存养、遵从天理,明明就是动,属于已发的范畴,为何称之为静呢?为何称之为本体呢?难道这个静和定,是贯通心的动静的吗?”

天理是不动的。时常认知、存养、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听、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听、不思不做,并不是说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看、听、思、为都专注于天理,没有其他的看、听、思、为,这就是动却不曾动。程颢先生所说的“动亦定,静亦定”,是指本体和作用原本就是统一的意思。

【一五六】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291]‘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292]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293]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294]者,是周果无遗民也。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295],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296],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297]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