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22/31页)

【一七〇】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亿[327]。夫逆诈,即诈也;亿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亿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亿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328]“恒简以知阻”[329]“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330]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亿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331],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332]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译文】

来信又写道:“人情诡诈多变,如果不加疑问地对待,往往会被欺骗。若想发现别人的诡诈,自己便会先怀疑别人、猜测别人。逆诈就是欺诈,猜测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又是不觉悟。不怀疑、不猜测却又能事先察觉,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吗?然而欺诈与诚实的差别实在是太过细微,因此不能觉悟和欺诈不实的人都很多。”

不怀疑、不猜测而能够事先觉察,这是孔子针对当时许多人欺诈别人、待人不诚信、深陷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沼而说的;有些人不欺诈、不随意猜测别人,但他们并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常常被人欺骗,所以才这么说。孔子的话并不是教人存心去事先察觉他人的欺诈与不诚信。存心要事先觉察,便是后世猜测、阴险、狡诈、刻薄之人做的事。只要存有这个念头,就已然远离了尧、舜的圣人之道。不欺诈、不猜测而被人欺骗,还算没有丧失善良的本心,只是不如能够致良知、能够自然事先察觉的人更为贤明。你说“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基本上把握了孔子的宗旨,不过这也是你的聪明所领悟到的,在实际功夫上恐怕还没有达到。

良知在人的心中,亘古不变、充塞宇宙。“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不能觉悟、欺诈不实的人,即便不欺诈别人,却也不能不自欺;即便不猜测别人,却也不能真有自信。这使得他们常常有寻求事先觉察的心,却不能常常自我觉察。常常有寻求事先觉察的心,便已堕入怀疑揣度别人欺诈和不诚信的心态之中,而这足以遮蔽他们的良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免不了不能觉悟和欺诈的缘故。

君子之学是为了提高自身的修养,从不担忧别人欺骗自己,只要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便可;不担心别人对自己不诚实,只要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便可;不去寻求事先觉察别人的欺诈与不诚信,只要永远努力觉察自己的良知便可。所以君子不自欺,良知就诚敬而不虚伪,诚敬则能明白;君子能自信,良知不受蛊惑而明白,明白则能诚敬。明白与诚敬相互促进,所以良知能不断觉悟、不断澄明。不断觉悟、不断澄明的良知好比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在它面前都无法隐藏其美丑。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诈便是真诚,故而无法容忍欺诈,遇到欺骗便能觉察;良知自信明白,故而无法容忍不诚信,遇到不诚信便能觉察。这就是所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以及子思所说得“至诚如神,可以前知”。不过子思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分作两件事来说,大概是因为他是从思诚的功效上而言,也还是给那些不能预先觉察的人说的。如果就至诚而言,那么至诚的妙用就叫“神”,不必说“如神”;至诚便是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说“可以前知”。

答罗整庵少宰书[333]

【一七一】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334],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