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26/31页)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349]者,有嫉且沮之者[350],有恶而欲杀之者[351]。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352]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353]仆与二三同志力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译文】

有劳你春天绕道我这儿,不知疲倦地询问论证,这种情分我该如何承受呢!原来已约好几位同道,想找一个安静的处所,待上十来天,一起讨论我的学说,以便在切磋磨砺之中有所收获。但是你公务繁忙,不得不离开,我心中十分惆怅,若有所失。突然收到你的信件,洋洋千言,读后十分欣慰。信中对我十分推许,这也是对我的一片鼓舞嘉奖的心意,其中的规劝砥砺十分真切,希望我能够步入圣贤的行列。你又托付欧阳崇一转达对我恳切的关怀,若非深交厚爱之人,怎会如此呢?我既感动又惭愧,唯恐辜负了你的厚爱。虽然如此,我又怎敢不自我鞭策,仅仅感激、辞让呢?你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等人,并不期望千年以后为世人理解。与其让天下之人都相信你,不如被一个人笃信。大道自然而然地存在,圣学亦自然而然地存在,天下之人尽信也不算多,只有一人笃信也不算少。”这就是君子“不见是而无闷”的心态。这难道是世上浅薄琐碎的人所能知道的吗?对我来说,则有许多万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计较他人相信与否。

人就是天地的心,天地万物本与我为一体。百姓的所遭受的困苦与荼毒,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肤之痛?不知道自身痛苦的人,便是没有是非之心。人的是非之心,无须思虑便可知道,无须学习便能具备,这就是所谓的良知。良知自在人心,无论圣人还是愚人,从古至今都是相同的。世上的君子,只要专心致其良知,自然能秉公判别是非,与人同好同恶,视他人如同自己,爱国如同爱家,甚至把天地万物视作与自己为一体,使得天下都得到治理。古人之所以能够看见别人行善如同自己行善,看到别人为恶如同自己为恶,看到百姓饥饿痛苦如同自己饥饿痛苦,有一个人没有过上好的生活,好像是自己把他推入深坑之中似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故意表现出这些而想取信于天下,而是一心一意致其良知而自求心安理得而已。尧、舜、三王这样的圣贤,说的话百姓没有不相信的,这是因为他们的话是出于自己良知而说的话;他们做的事百姓没有不喜欢的,这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是出于自己的良知而做的事。所以他们的老百姓和平安乐,就算被处死也无怨言,给好处也不答谢。把这样的教化推及到蛮荒之地,凡是有血气的人没有不孝敬双亲的,是因为人的良知是相通的。唉!圣人治理天下多么简单容易啊!

后世良知的学说不再昌明,天下的人各用自己的私心才智互相倾轧。人人各有自己的私心,那些偏颇浅鄙的见解,阴险狡诈的手段,不可胜数。他们都假借仁义的名号,干着自私自利的勾当;用诡辩的言辞来迎合世俗的要求,用虚伪的行为来博取自己的名誉;把掩盖别人的善行作为自己的长处,用攻击别人的隐私来显示自己的正直;怨恨地相互争斗却认为是为了正义而献身,险恶地互相倾轧还认为这是嫉恶如仇;嫉贤妒能却认为自己是秉持公正,放纵情欲还认为这是与民同好同恶。互相欺凌、互相侵害,即使是一家之内的骨肉至亲,彼此间也要分出胜负、架起很高的藩篱,更何况天下广大、百姓名物众多,又如何能够将所有的百姓与名物与自己视为一体呢?这就难怪天下纷纷扰扰,祸乱频发无止了。

我靠着上天的眷顾,偶然发现良知的学说,认为只有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治理。所以我一想到百姓的苦难就心痛不已,忘了自己才智浅薄,却想用良知的学说拯救天下,这也是不自量力的行为。世上之人看到我这样做,就纷纷嘲笑、诋毁我,认为我是丧心病狂之人。唉!这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我正感受到的是切肤之痛,哪里还有空去计较别人的诋毁、嘲笑?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父子、兄弟坠入深渊,一定会大喊着爬过去,鞋帽掉了也全然不在意,爬着悬崖峭壁而下,希望能够救人。而那些看到这一情况的读书人,却在一旁作揖、谈笑,认为这人丢弃衣帽、不顾礼节,大喊大叫,一定是一个丧心病狂之人。所以,一旁有人陷溺还在作揖谈笑,这是只有那些没有骨肉亲情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是孟子所说的“没有恻隐之心就不是人”的人。如果是有父子兄弟亲情的人,就会感同身受、痛心疾首,尽力狂奔、连滚带爬地跑去救人。他们都能够不顾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还害怕被人讥笑为丧心病狂吗?还会在意别人相信与否吗?哎!如今的人即使认为我是丧心病狂之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之人有那么多得病发狂的,我又怎能不得病发狂呢?天下之人有那么多丧心的,我又怎么能不丧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