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第10/26页)
【二三一】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位学友问:“读书记不住,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便可,为何非要记住?理解已经落在第二位了,首要的是要明白自己的心体。如果只想要记住,便不能理解;如果只想要理解,便不能明白自己的心体。”
【二三二】
问:“‘逝者如斯’[404],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译文】
有人问:“孔子说‘逝者如斯’,是不是说自己心性生动活泼呢?”
先生说:“是的。只要时时刻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使得心性活泼,才能使得心性如川水一样。如果有片刻间断,就与天地不一致。这是学问的最高境界,圣人也不过如此。”
【二三三】
问“志士仁人”[405]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406],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论语》中“志士仁人”一节。
先生说:“只是因为世人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太重了,不问是否应当赴死,都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却把天理给丢了。忍心残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如果违背了天理,与禽兽有什么区别,即便苟且偷生千百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为学之人在此处必须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因为他们看得明白,所以能够做到他的为人之本。”
【二三四】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407],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408]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译文】
有人问:“《论语》中记载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大圣人为何也免不了被诽谤呢?”
先生说:“诽谤都从外面来,即便是圣人又怎能避免?人贵在自我修养,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然他人都诽谤他,也没有什么损害。好比浮云遮住了太阳,又怎能损害太阳的光明呢?如果自己只是做出个恭敬端庄的样貌,内心却没有任何坚定的意志,纵然没有一个人诽谤他,内心的恶念终究会有一天爆发出来。所以孟子说:‘想保全声誉却遭到毁谤,在预料不到的时候反而受到称誉。’毁誉都是外在的,如何能避免,只要加强自身修养即可。”
【二三五】
刘君亮[409]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译文】
刘军亮要去山中静坐。
先生说:“你如果只是以厌弃外物之心去求静,反而会养成骄奢懒惰的习气。你如果不厌弃外物,又在静中存养,倒是挺好的。”
【二三六】
王汝中[410]、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411]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译文】
王汝中和黄省曾陪着先生。
先生拿着扇子说:“你们也用扇子吧。”
黄省曾站起来说:“学生不敢。”
先生说:“圣人的学问不是这样拘束痛苦的,不是要装作道学家的样子。”
王汝中说:“这从《论语》中‘仲尼与曾点言志’一节便大概可以看到。”
先生说:“是的。从这章来看,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的气象!老师问学生们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都正颜色、整仪容,认真回答。到了曾点,却飘飘然全然不把三人放在眼里,独自弹起瑟来,这是怎样的狂态!他谈到志向时,又不针对老师的问题,满口狂言。要是换作程颐,恐怕早就责骂他了。孔子却称许他,这是怎样的气象!圣人教人,并非束缚人,使得人人做得一样,而是对狂放不羁的人要在其狂处成就他,对洁身自好的人要在其狷处成就他。人的才能、习气又怎会相同呢?”
【二三七】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译文】
先生对陆元静说:“你年轻时就想要注解《五经》,也是志在博学。然而圣人教人,只怕人做不到简单明白,所以讲的都是一些简单明白的规矩。用现在人崇尚博学的心态来看,却好像是圣人教错了似的。”
【二三八】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412],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译文】
先生说:“孔子从来没有自己不知道还乱写的,颜回对于自己做不好的地方也没有不知道的,这就是圣学真正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