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任草地(第6/7页)

“喂,瓦尼亚,”菲佳亲热地说,“怎么样,你姐姐阿妞特卡没生病吧?”

“没生病,”瓦尼亚回答说。他的发音有点儿不准确。

“你对她说说,她为什么不找我们,为什么不来?……”

“我不知道。”

“你对她说说,叫她来玩。”

“我对她说说。”

“你告诉她,我有好东西送给她。”

“送不送给我?”

“也送给你。”

瓦尼亚透了一口气。

“算了吧,我不要。你还是给她吧,她是咱们的好伙伴儿。”

瓦尼亚又就地躺下来。巴夫路沙站起来,拿起那个空锅子。

“你上哪儿去?”菲佳问他。

“到河边去打水,想喝点儿水。”

两条狗站起来,跟着他走了。

“当心,别掉到河里!”伊柳沙在背后喊道。

“怎么会掉到河里?”菲佳说,“他会当心的。”

“是的,他会当心。可是什么事儿都有:等他弯下腰去舀水,水怪会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以后就会有人说:这孩子掉到水里了……哪儿是掉下去的呀?……”他仔细听了听,又说,“听,他钻进芦苇丛里了。”

芦苇真的向两边让着,像我们这地方常说的,“絮絮叨叨”埋怨着。

“傻婆娘阿库丽娜自从掉到水里以后,就发疯了,是真的吗?”科斯佳问道。

“是掉到水里以后……现在她成了什么样子啦!可是听说,以前她是一个美人呢。水怪把她糟蹋了。水怪大概没想到有人会很快把她捞上来。就在水底下把她糟蹋了。”

(我不止一次碰到这个阿库丽娜。她穿得破破烂烂,瘦得可怕,脸黑得像煤炭,眼睛迷迷糊糊,牙齿总是龇着,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在大路上一个地方踏步,骨瘦如柴的两手紧紧贴在胸前,像笼中的野兽似的两只脚慢慢地倒换着。不论对她说什么,她都不懂,只是偶尔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一阵子。)

“听说,”科斯佳又说道,“阿库丽娜是因为情人欺骗了她,才跳到河里去的。”

“就是因为这事儿。”

“你记得瓦夏吗?”科斯佳又很难受地说。

“哪一个瓦夏?”菲佳问。

“就是淹死的那一个,”科斯佳回答说,“就是在这条河里。多么好的孩子呀!真的,那孩子多么好呀!他娘菲克丽斯塔多么喜欢他,多么心疼他呀!菲克丽斯塔她好像早就感觉到他会死在水里的。到夏天,有时候瓦夏跟咱们一块儿到河里洗澡,她就浑身直打哆嗦。别的娘儿们都没什么,只管带着洗衣盆摇摇摆摆地从旁边走过,菲克丽斯塔却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叫唤起他来:‘回来,回来吧,我的宝贝儿!哎呀,回来吧,我的好孩子!’天晓得他是怎么淹死的。他在岸边玩儿,他娘也在那儿,在搂干草,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一看,只有瓦夏的帽子在水上漂着了。打那以后,菲克丽斯塔就疯了:她常常到他淹死的地方去,躺在那儿。她躺在那儿,还唱歌呢——你们可记得,瓦夏常常唱一支歌——她唱的就是那一支歌,她还哭呀,哭呀,向上帝诉苦……”

“瞧,巴夫路沙回来了。”菲佳说。

巴夫路沙端着满满一锅子水,来到火堆旁。

“伙计们,”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有点儿不妙呢。”

“怎么啦?”科斯佳急忙问。

“我听到了瓦夏的声音。”

大家都吓得直打哆嗦。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科斯佳轻声说。

“是真的。我刚刚弯下身去舀水,就听见瓦夏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好像是从水底下来的:‘巴夫路沙,巴夫路沙,喂,到这儿来。’我倒退了几步。不过水还是舀了。”

“哎呀呀,天哪!哎呀呀,天哪!”孩子画着十字说。

“这是水怪叫你呀,巴夫路沙,”菲佳说,“我们刚刚在谈他,在谈瓦夏呢。”

“哎呀,这兆头可不好呀。”伊柳沙一字一顿地说。

“哦,没什么,随它去吧!”巴夫路沙很刚强地说,并且又坐了下来,“该死该活,是由不得自己的。”

孩子们都默不作声了。显然是巴夫路沙的话使他们产生了很深的感触。他们纷纷在火堆旁躺下来,似乎要睡觉了。

“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头,问道。

巴夫路沙留神听了听。

“这是山鹬飞过去了,是山鹬叫。”

“山鹬这是往哪儿飞呀?”

“听说,是飞往没有冬天的地方。”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

“很远吗?”

“很远,很远,在温暖的大海那边。”

科斯佳叹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自从我来到这儿跟孩子们做伴,已经过去三个多钟头了。月亮终于升上来,我没有立刻注意到这月亮,因为那只是细细的月牙儿。这没有月光的夜晚似乎像往常一样辉煌……但是不久前还高高地挂在天上的许多星星,眼看就要落到大地的黑沉沉的边沿上。周围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了,正如往常天快亮时一样,一切都睡得沉沉的,一动也不动,做着黎明前的好梦。空气中的气味已经不那样浓了,似乎潮气又渐渐弥漫开来……夏夜真短呀!……孩子们不说话了,火也熄灭了……狗也打起盹儿。我借着微弱而幽暗的星光,看到马也卧倒了,耷拉下头……我也有点儿迷糊了,一迷糊就睡着了。

一阵清风从我脸上吹过。我睁开眼睛,天已经麻麻亮了。还没有哪儿露出朝霞的红光,但是东方已经发白。四周一切都看得见了,虽然模模糊糊。灰白色的天空渐渐亮了,渐渐蓝了,也渐渐凉了。星星一会儿微弱地闪烁几下,一会儿隐去。地上潮湿了,树叶缀满露水珠儿,有的地方响起热闹的响声和人声,黎明时的微风已经在大地上徘徊游荡。我的身体经微风一吹,愉快地轻轻颤动着。我一骨碌爬起来,朝孩子们走去。他们都围着阴燃的火堆睡得很沉,只有巴夫路沙欠起上半身,凝神看了看我。

我朝他点了点头,就顺着雾气腾腾的河边往家里走去。我还没有走出两俄里,在我的周围,在广阔的、潮湿的草地上,在前面那些发绿的山冈上,从树林到树林,在后面长长的灰土大路上,在一丛丛染红了的亮晶晶的灌木上,在从越来越稀薄的晨雾中羞答答地露出蓝湛湛的真容的河上,都洒满热烘烘的朝阳的光芒,起初是鲜红的,然后是大红的,金黄的……一切都动了,睡醒了,歌唱起来,哄闹起来,说起话儿。到处都有老大的露水珠儿红光闪闪的,像亮晶晶的金刚石。迎面而来的钟声清新而纯净,仿佛也被朝露清洗过了。忽然一群恢复了精神的马从我身旁飞驰而过,赶马的正是我已经熟悉的那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