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5/6页)

记得有一天傍晚,在大海退潮的时候,远处波涛汹涌,我看到平平的沙滩上落了一只很大的白鸥,一动也不动,那丝绸一般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只是偶尔迎着熟悉的大海,迎着通红的落日,慢慢展一展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什卡的歌声,就想起那只白鸥。

他唱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对手,也忘记了我们所有的人,但显然是受到我们无声的、热情的共鸣所鼓舞,就像游泳者受到波浪推撞,精神倍增。他唱着,声声给人以亲切和无比辽阔之感,就好像熟悉的草原在你面前展开,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我觉得,我的心中涌起泪水,涌向眼睛。突然有一阵低沉、压抑的哭声使我大吃一惊……我回头一看,是店主的妻子趴在窗子上哭。雅什卡急急地向她瞥了一眼,唱得比以前更响亮,更甜美了。尼古拉·伊凡内奇低下了头;眨巴眼儿扭过脸去;完全动了情的蠢货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站着;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小声抽搭着,一面伤心地低语,一面摇头;就连野人先生那紧紧皱到一起的眉毛底下也涌出大颗的泪珠儿,在那钢铁般的脸上慢慢滚动着;包工头把握紧的拳头按到额上,就不动了……

要不是雅什卡在一个很高的、特别尖细的音上突然结束,就像他的嗓音突然中断似的,我真不知道大家的陶醉怎样收场。没有一个人叫喊,甚至没有人动一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看他是不是还唱,但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讶,用询问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之后,才看出是他赢了……

“雅什卡!”野人先生叫了一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不说话了。

我们都像呆子似的站着。包工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雅什卡跟前。“你……是你……你赢了。”他终于好不容易说了出来,接着就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他的迅速果断的行动似乎破解了魔力:大家一下子就热热闹闹、高高兴兴说起话来。蠢货朝上一蹦,嘟囔起来,两条胳膊抡得像风车翅膀一般;眨巴眼儿一瘸一拐地走到雅什卡跟前,跟他亲吻起来;尼古拉·伊凡内奇欠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出一瓶啤酒;野人先生笑得那样可亲可爱,我怎样也没想到会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用两只袖子擦着眼睛、两腮、鼻子和胡子,不时地在自己的角落里反复说着:“好呀,真好,我敢发誓,真好呀!”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急忙站起来,走了开去。

雅什卡像小孩子似的因为自己赢了喜滋滋的。他的脸完全变了样,尤其他的眼睛,一直闪耀着幸福的光彩。几个人把他拉到柜台前。他把一直在哭的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也叫过去,又叫店主人的儿子去找包工头,包工头却没有找到,大家也就开始喝酒了。“你还要给我们唱呀,你要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蠢货把手举得高高的,反复地叫着。

我又向雅什卡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怕损坏了我的感受。但是依然热得难受。热气似乎形成浓重的一层,笼罩在大地上,透过细细的、几乎是黑色的灰尘,似乎有许多小小的、明晃晃的火星在深蓝色的天空回旋着。到处都寂静无声。在疲惫无力的大自然这种深深的静默之中,有一种无可奈何和受压抑的意味儿。

我来到一个干草棚里,在刚刚割下、但差不多已经干了的草上躺下来。我很久不能入睡。我耳朵里很久都响着雅什卡那令人倾倒的歌声……终于还是炎热和疲惫占了上风,我睡着了,睡得死沉沉的。

等我醒来,四周已经黑了下来。身旁散乱的草散发着浓烈的气味,而且有点儿潮润润的了。透过破棚顶那一根根细细的木条,可以看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苍白的星星。

我走了出来。晚霞早已消失,天边那隐隐发白的是晚霞的余晖。透过夜晚的凉气,还可以感觉到原来炎热的空气热烘烘的,胸中还很闷热,希望有凉风吹一吹。没有风,也没有云,万里晴空黑得异常纯净,静静地闪烁着数不清的、但只是隐约可见的星星。村子里的灯火一闪一闪的,从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店里传来乱哄哄的喧闹声,我似乎听到其中有雅什卡的声音。那里面不时地爆发出哄堂大笑声。

我于是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玻璃上。我看到的是一种很不愉快的、虽然热闹和生动的场面:都喝醉了——从雅什卡起,都醉了。雅什卡袒露着胸膛,坐在板凳上,用嘶哑的嗓门儿唱着一支下流的舞曲,懒洋洋地弹拨着六弦琴的琴弦,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在他那苍白得可怕的脸上。

在屋子中央,完全“失控”的蠢货脱掉了上衣,对着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跳花样舞。那个庄稼人也吃力地跺着和拖着一双发了软的脚,透过乱蓬蓬的大胡子呆呆地笑着,偶尔扬起一只手,似乎想说:“还行!”他的脸再可笑不过了,不论他怎样使劲扬自己的眉毛,那沉甸甸的眼皮却不肯往上抬,一直盖着那几乎看不出的、无神的、却又甜迷迷的眼睛。他正处在酩酊大醉的人那种可爱状态,这时不论哪个过路人看看他的脸,必然会说:“真够受,这家伙,真够受!”一张脸红得像虾子一样的眨巴眼儿,张大了鼻孔,在角落里怪笑着。只有尼古拉·伊凡内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酒店店主,仍然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屋子里又来了很多新人,但是我在屋子里没有看到野人先生。

我转过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村所在的小山冈。这座山冈的脚下便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沉浸在茫茫夜雾中的平原更是显得广漠无垠,仿佛同黑暗下来的天空连成一片。我正顺着冲沟旁的大道大步往下走,忽然平原上很远的地方响起一个男孩子的清脆的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啊……啊……”他用顽强而带泪音的绝望腔调叫喊着,把最后一个音拉得很长很长。

他停了一小会儿,又叫起来。他的声音在动也不动、似睡似醒的空气中响亮地回荡着。他叫安特罗普卡的名字至少叫了有三十遍,才突然从那片平地的另一头,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隐隐约约的回答声:

“什么事……事……事?”

那个男孩子马上就用又高兴又生气的声音叫起来:

“快到这儿来,你这鬼……东……西……西!”

“干什……什……么呀……呀?”那个声音过了老半天才回答说。

“因为爹要……揍……你。”第一个声音急忙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