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3(第7/7页)

我无遮无拦。我没有家庭,没有国旗,也没有信仰。费迪南是不是把这种情况告诉了他的朋友?我觉得我这时候应该和费迪南谈一谈了,把事情搞清楚,要让他改变对我的想法。

如我所愿,机会不久自动送上门来。一天早上,店里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的像是本商业账簿。这小伙子属于胆子比较小的那种人,一直在店里晃荡,等人都走空了,才走到我跟前来。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发觉他手里拿的并不是地道的商业账簿。由于时常握攥,簿脊的中间位置已磨破磨黑了。这个年轻人显然是穿着他最好的衬衫,但我发觉这衬衫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干净。他这身衣服肯定是遇到重要场合才穿,回到家就挂在钉子上,然后遇到新的重要场合又拿出来穿。衣服领子里面都成了黄黑色。

“萨林姆先生。”

我拿过账簿,他的目光转向别处,双眉紧锁。

账簿是公立中学的,从殖民时代后期传到现在,颇有些年头了。上面列着原计划建造的体育馆的捐款情况。封二印着学校的标志:盾形纹章和校训。扉页上写着校长的号召词。笔迹生硬,棱角突出。这本来是典型的欧洲书法,后来被这里有些非洲人学了去。第一个捐款的是省长,他的签名可谓大手笔,一签就是一整页。我翻看着这本登记簿,研究着官员和商贾们充满自信的签名。这些签名时间并不久远,但显得像是另一个世纪的东西。

其中一个签名引起了我特别的兴趣,签名者也是来自海岸的印度裔穆斯林,纳扎努丁经常提起他。此人对金钱和安全有一种很老派的看法,他用自己的所有钱财建造了一座宫殿。后来这个国家宣布独立,他不得不抛弃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宫殿。恢复了中央政府权威的雇佣兵曾经驻扎在里面。这座宫殿现在仍用作军营。从账簿上看,这位修宫殿的仁兄捐了一大笔钱。我还发现了纳扎努丁的签名——我有些吃惊。我都忘了他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殖民地时期这些死气沉沉的姓名当中。

体育馆最后并没有建起来。人们的忠诚和对未来的信心,对身为公民的自豪感,通通付诸东流。只有账簿留了下来。有人看到它可以换钱,就顺手牵羊了。登记簿的日期显然改过,原校长的签名也被涂掉,改成惠斯曼斯神父。

我告诉面前的小伙子:“这册子我留下了,我要物归原主。是谁给你的,费迪南吗?”

他一脸无助,汗珠从皱着的额头上滚下来,他眨了眨眼睛,没让汗水流进眼里。“萨林姆先生——”

“你已经给了我,没你的事了,现在你走吧。”

他只好从命。

那天下午,费迪南来了。我预料到他会来找我,他想看我的表情,弄清楚我把登记簿怎么了。他叫我:“萨林姆?”我没有理他,就让他站在那里。不过他不会站太久的。

梅迪就在储藏室里,肯定听到他的话了。梅迪在喊:“喂……喂?”费迪南回了一声,随后就到储藏室去了。他和梅迪开始用方言聊,听上去聊得挺开心,声音很大,发出一阵阵笑声。我怒火中烧,立刻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账簿,走到储藏室。

储藏室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装在很高的地方,还被封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梅迪正站在梯子上清点靠墙那排货架上的存货。费迪南倚在靠另一面墙的货架上,在窗子正下方。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站在门口,举起登记簿向费迪南挥了挥,告诉他说:“你是在找麻烦。”

他问了一句:“什么麻烦?”

用的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腔调。他并无嘲讽之意,确实是在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眼白,好像还看到他在咧着嘴笑。这张鬼脸!这张让人想起面具的脸!我也在想:“是啊,什么麻烦?”

说起麻烦,前提是有法律法规,并且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这里却是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以前有过秩序,不过是建立在欺诈和残忍的基础上,小镇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田地,原因全系于此。现在没什么法规了,有的只是官僚。这班官僚你要是不塞钱给他们,就是天大的道理都会被他们轻易推翻。我只能对费迪南说:“不要害我,孩子,因为我能把你害得更惨。”

我现在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了。

我说:“你去把登记簿还给惠斯曼斯神父。要是你不去,我自己去。我还要让他赶你回家,让你永远不能回来。”

费迪南一脸茫然,仿佛遭到了突然袭击。接着,我注意到梯子上的梅迪。从眼神看,梅迪非常紧张惊恐。我发觉我犯了个错误,不该把火全发到费迪南一个人头上。

费迪南的眼睛亮了起来,眼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可怕的时刻,他看起来就像老电影里的丑角,身体前倾,几乎要失去平衡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我,怒容满面,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我的话深深伤害了他,他快疯了。他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看起来比平时更长。他的双手握了握,但没有攥成拳头。他的嘴张开着。我原来还以为他在笑,现在看他根本没笑。要不是光线太暗,我一开始就能看清楚。

他那样子够吓人的,我在想:“瞧这模样,他要是看到受害者的血,看着敌人被宰杀,应该就是这种表情吧。”顺着这思路往下走,我又想:“就是这种愤怒把小镇夷为平地的。”

我本可以再进一步,把愤怒催化成眼泪,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想我已经让他们认识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走了出去,让他们在储藏室里冷静一下。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俩的说话声,不过声调柔和多了。

到了四点钟,商店要打烊,我大声喊梅迪。他巴不得趁这个机会出来活动,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恩主。”然后皱着眉头,表示他对打烊这件事十分上心。

费迪南也出来了,神色平静,脚步轻盈。他叫了我一声:“萨林姆?”我回答说:“我会把登记簿还回去。”我看着他走开,沿着红色的街道走在光秃秃的凤凰树下,经过小镇集市两旁简陋的小屋。他走得慢吞吞的,身影高大而忧伤。


  1. [4]非洲中东部的布隆迪共和国的首都。​
  2. [5]malin为法语,兼有“恶毒”、“狡猾”、“淘气”的意思。后面三个英语单词的意思分别为“邪恶的”、“恶作剧的”、“坏心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