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4(第5/6页)
光线越来越亮,透过漆成白色的窗户照进来。经过昨晚,这个房间变了。它似乎变得陈旧了。现在唯一的遗迹是我疼痛的手,不过如果仔细找的话,兴许还能发现她的一两根头发。我穿上衣服,走到楼下,放弃了清晨散步的想法,开着车子在慢慢苏醒的小镇上兜圈子。周围的五光十色让我精神起来了。我想,清晨我应该多出来兜兜风才是。
快到七点的时候,我开到了镇中心,来到汉堡王。人行道上摆放着还没有收走的垃圾,装在袋子和纸箱子里。伊尔德丰斯也在,他身上的夹克现在和店里的装潢一样陈旧。虽然时候还早,他已经在喝酒了。和大部分非洲人一样,他需要喝一点儿当地的淡啤酒来振作精神。我和伊尔德丰斯认识已经有几年了,而且我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但他没怎么理睬我。喝过啤酒之后,他目光呆滞,越过我直直地盯着街上。他下嘴唇的一道沟纹里放了一根牙签,放得很巧妙很稳当,说话或者嘴张开的时候牙签也纹丝不动,就像是在表演一项绝技。
我叫了一声,把他从神游中拉回来,他给我送过来一杯咖啡,还有面包卷,外加一片干奶酪。这点东西就要二百法郎,将近六美元。这些日子,物价真是离谱。
快到八点钟,马赫什来了。他近来对自己很马虎。原来他对自己短小精悍的身材很是自豪。不过现在他只剩短小了,我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矮胖子。
马赫什一来,伊尔德丰斯陡然一变。眼神不再那么迷蒙,牙签也不见了,他开始窜来窜去,面带微笑,欢迎每一位清晨的客人——主要是从凡·德尔·魏登过来的客人。
我希望马赫什能注意到我的状况,但是他提也没提,甚至见到我也没感到吃惊。
他说:“舒芭想见你,萨林姆。”
“她还好吗?”
“她比原来好些了。我想是好些了。她想见你。你一定要到我们家来。来吃顿饭。来吃中饭。你明天过来吃中饭。”
扎贝思帮我打发了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扎贝思进货的日子。暴乱发生后,她的生意开始滑坡,这些日子她带来的新闻都是村里遇到的麻烦。警察和军队到处绑架年轻人:这是政府使出来的新招术。报纸上只字未提,但丛林里又在打仗了。扎贝思似乎站在反叛者一边,但我不是很肯定。我尽量保持中立。
我问费迪南情况怎么样。费迪南在首都的实习期已经结束了,将要被委以重任。上次听扎贝思说,费迪南可能会继任本地专员,原来的专员在暴乱发生后不久就丢了饭碗。专员这位置很不好坐,但费迪南的部落背景混杂,是接任的好人选。
扎贝思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专员”这个要职(我想到那本公立中学体育馆捐款登记簿,想到上面省长的亲笔签名——一签就是一整页,气派得像个皇族)。扎贝思说:“我想费南会当专员,萨林姆。如果他们让他活下去的话。”
“什么叫‘如果让他活下去的话’,贝思?”
“我是说如果他们不杀他的话。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让他做这份工作,萨林姆。两方都会想杀他。总统会第一个想到杀他,作为祭品。总统是个好忌妒的人,萨林姆。他不会让任何人在这个位置上坐大。只有他的照片遍地都是。看看报纸吧。他的照片天天都登出来,比任何人的照片都要大。你自己看看吧。”
前一天从首都来的报纸就放在桌子上,扎贝思拿过来指给我看。她指的是总统在一个南部省份向一批官员发表讲话的照片。
“你看看,萨林姆。他本人这么大,而其他人小得几乎看不见。都看不清谁是谁。”
官员们穿着总统设计的制服:短袖夹克,领巾替代了衬衫和领带。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拥挤的听众席上,从照片上看,确实难以分辨。但是扎贝思要我看的并不是这个,她并不把照片当照片看,也不管距离和透视效果,只关心印出来的人物实际占据的版面。其实,她还让我看到了我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情:报上登出来的照片里,只有外宾和总统占的版面一样大。和本地人在一起,总统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形象出现。有时他的照片和其他人的照片占的版面一样大,但他只登出头像,而其他人则是全身照。比如这张总统对南部官员讲话的照片,就是从总统肩膀上方拍的,总统的肩膀、头部和帽子占了照片的大部分空间,官员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像一个个小圆点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他在谋杀这些人,萨林姆。他们内心在呐喊。他也知道他们在呐喊。而且你知道,萨林姆,他那里的东西不是什么神物,什么也不是。”
扎贝思在看店里挂的总统肖像,总统手里拿着酋长的手杖,上边刻着各式各样的形象。手杖中间是一个矮壮敦实的人形,腆着大肚子,据说神物就在那肚子里头。
扎贝思说:“那东西什么都不是!我给你讲讲总统这个人吧。他手下有个人,总统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由这人打前锋。这人每次都是车子还没停稳就跳出来,对总统不利的东西都跟着这人走了,不会纠缠总统。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萨林姆。我还要告诉你:每次跳出来混到人群中的这个人是白人。”
“但是总统没有到这里来过啊,贝思。”
“我见过了。我见到那人了。不要说你不知道啊。”
梅迪那一整天表现得都不错。他只字不提前一晚发生的事,对我既敬畏(这是对一个举止狂暴的受伤的人表现出来的敬畏)又体贴。我记得在海岸那些年,每次家里大吵一番后,都会出现这种情景。我想他也记得那些场景,所以言行举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到最后,我是在演给他看,算是帮他。
我同意他在半下午把我送回家,他说他今天负责关门。往常打烊后,他总是回他自己家,但这次没有,而是回我的公寓了,让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我能听到他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他这样做没必要,但他的关注让我感到安慰。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时浮现前一天某个模模糊糊的场景(不,是前一天本身),慢慢地就睡着了。
时间飞快地溜走。每次醒来,我都很迷惑。无论是下午的阳光,还是喧闹的黑暗,都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就这样,第二个晚上过去了。电话铃没有响,我也没有打电话。早上,梅迪送来咖啡。
我如约到马赫什和舒芭家吃中饭——我感觉,去汉堡王,接到午饭邀请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家的帘子都拉上了,挡住了外面的强光。屋里的波斯地毯、铜器,还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没有改变。午饭时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这顿饭并没有多少团聚或和解的用意。我们都没有谈到近来的时事。地产价值这个话题——过去马赫什很喜欢谈论,现在一提起来大家都垂头丧气——也没人提起。我们说的话都是评论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