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第2/4页)

生骑马人村,村人尽骇。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先是,生去,妻召两兄至,将箠楚报之;至暮,不归,始去。或于沟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无耗。有陕中贾某,媒通兰氏,遂就生第与妇合。半年中,修建连亘。贾出经商,又买妾归,自此不安其室。贾亦恒数月不归。生讯得其故,怒,系马而入。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遂使人异归兰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风致亦佳,遂与寝处。贾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号不肯去。生乃具状,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贾不敢复言,收肆西去。方疑锦瑟负约;一夕,正与妾饮,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馀即遣归。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赐以锦裳珠饰。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生无夜不宿妾室。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大怪之。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生嘱隐其异。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女人,胎即下;举之,男也,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自此,婢不复产。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一日,携婢去,不复来。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沂州府有一个王生,小时候就死了父亲,便自成一族。他的家境非常清贫,却是一位风度俊美,仪态翩翩的年轻人。一个姓兰的富翁,见了他非常喜欢,把女儿嫁给了他,答应为他盖房子、治产业。媳妇娶过门不久,兰老头就死了。他的妻兄弟们都对他鄙夷不屑,而他的妻子更加傲慢,常常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佣人奴仆一般看待。她自己享受着珍馐美味,而王生回到家里,她却只给碗粗米饭、一瓢汤,再折两根树枝当筷子,放在他的面前。王生都忍受下来。王生十九岁的时候,到郡县参加秀才考试,但没能考中。他从郡里回来,恰好媳妇不在屋里,他看锅里燉的羊肉汤已经熟了,就盛了吃起来。媳妇进了门,一句话不说,只是把锅端走了。王生非常羞惭,把筷子扔在地上,说:“人生受到这样的待遇,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媳妇也很气恼,就问他什么时候死,还马上递给他绳子,让他用作上吊的工具。王生气得把手中的汤碗扔了出去,一下子把媳妇的脑门给砸破了。王生满含悲愤地出了家门,自己想确实是生不如死,便怀揣绳索进了深山。

王生来到树丛下,正要选根树枝来系绳子,忽然发现在土崖之间,微微地露出一点儿衣裙。转眼之间,一个丫环走出来,看见王生就急忙往回走,像影子似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土崖上也没有留下一点儿裂开的痕迹。王生当然知道是妖怪,但他本来就是来寻死的,所以并没有一点儿畏惧,而是解下绳子坐着观察动静。过了一会儿,那个丫环又露出半张脸来,偷看了一下又缩回去了。王生想这样一个鬼怪,跟着她必然是个死,便抓起一块石头叩打土壁,说:“如果可以入地,请指点我一条途径!我来不是为了求欢,而是来求一死的。”过了好久,也没有一点儿声音。王生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就听里面说道:“如果要求死,请暂且退后,可以晚上再来。”说话的声音非常清脆,细小得就像蜂子的叫声一般。王生说:“好吧。”便退了回来,等待夜晚的到来。不久,天上已是布满了星星,那土崖忽然变成一座高大的宅第,静静地敞开两扇门。王生沿着台阶走进去,刚走了几步,就发现有一条河横在面前,河水涌动,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他用手一摸,觉得水热得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只是不知道这条河能有多深。他疑心这就是鬼神指点给他的求死的地方,便一纵身跳了进去。只觉得一股热量穿透了他的层层衣服,皮肤疼得像腐烂了一样,幸而能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他在水里游了好一阵子,渐渐地觉得可以忍受热了,便极力爬抓,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南岸,幸好身上没有被烫伤。王生又往前走,远远地看见一座高大的屋子里有灯光,他便跑了过去。突然,一条凶猛的狗冲了出来,咬破了他衣服、袜子。他捡起石头扔过去,狗稍稍往后退却。接着,又来了一群狗堵在面前,嗷嗷叫着,都长得有牛犊那么大。正在危急的时候,丫环出来将狗喝退,说:“是求死郎来了吗?我家娘子怜悯你落到如此穷困的境地,让我送你到安乐窝去,从此以后就不会有灾了。”说完,就挑着灯引导他前去,打开后门,就在黑暗中走去。过了一会儿,来到一户人家,明亮的烛光照在窗户上,那丫环说:“您自己进去吧,我走了。”

王生进了屋子,四下一看,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家,他转身就跑了出来。恰好遇到服侍他媳妇的老妇人,冲他说:“整天都在找你,又想到哪里去!”说着就把他拉回屋里。他媳妇用手帕裹着头上的伤口,下床笑着迎上前,说:“我们夫妻都一年多了,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已经知罪了。你受了些言语上的责备,我的脑门儿可是被你实实在在地打伤了,你的怒气也可以稍稍缓解了吧。”说完,她又从床头取过两锭大银子放在王生的怀里,说:“以后家里吃穿用的,全部听你的,可以吗?”王生不说话,抛下银子,夺门奔跑,还想再回到深山里去,敲那座宅第的门。他来到野外,只见那个丫环因为体弱,走得很慢,而且时不时挑起灯笼远远地望着他。王生一边快速奔去,一边呼喊,那灯笼便停了下来。跑到眼前,丫环说:“你又跟来了,可真辜负了我家娘子的一片苦心了。”王生说:“我是来求死的,不是来和你商量求活路的。你家娘子是大户人家,在地下也应该需要佣人。我愿意到你们那里服役,实在不认为活在世上有什么乐趣可言。”丫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的想法真是何等的荒谬啊!我的家也没有别的活儿,只有淘河、除粪、喂狗、背死人。如果做的不符合要求,还要割耳朵、割鼻子、砍断腿脚,你能做到吗?”王生答道:“能。”他们从后门进来,王生问道:“那些差役都怎么做呢?你刚才说的背死尸,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死人呢?”丫环说:“娘子以慈悲为怀,专门设了一座‘给孤园’,收养阴间横死无家可归的鬼魂。鬼以千计数,每天都有死亡,所以需要背出去埋葬,请一道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