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9/11页)

于是我想起了亨利·易卜生271的一首诗:

我是保守分子吗?噢,不是!

我就是我,终生都没有变——

我不喜欢拨弄一个一个的棋子,

我要把整盘棋搅乱。

我只记得一次革命——

它比一切革命都更明智,

它本来可以摧毁一切——

我指的当然是全世界的大洪水272。

可是,那回魔鬼还是受了骗!

您知道,挪亚当上了独裁者。

啊,要是这事您能做得更诚实,

我不会拒绝帮助您——

您去引来大洪水,

我则乐意在方舟下面放鱼雷!

捷连科夫的杂货铺盈利很少,而需要物质帮助的人和“事业”却越来越多。

“得想点办法才行。”安德烈忧虑地捋着自己的胡子说,负疚地笑了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这个把自己看作是被判了终生为人民服苦役的人,虽然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种惩罚,有时却也感到很吃力。

我不止一次地用各种话问他: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显然,他没有明白我的问话。他在回答“为什么”这个问题时,只是文绉绉地、含含糊糊地讲一讲人民的苦难生活,讲一讲教育和知识的必要性。

“什么,人们想得到知识,寻求知识?”

“怎么不想呢!当然想!您不是也想吗?”

是的,我也想得到知识,可是我又记起了历史教师的话:“人们寻求的是忘却、安慰,而不是知识。”

对十七岁左右的人讲这类尖锐的思想,是不适宜的,多说几次之后,这些思想就会失去锐气,而听的人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我越来越发现,人们都喜欢听有趣的故事,那是因为,听故事能使他们暂时忘记眼前的沉重而又习以为常的生活。故事里“虚构的东西”越多,他们就越是爱听。那些充满美丽“虚构”的书,就是最有趣的书。简言之,我如堕五里云雾,无所适从了。

捷连科夫想开一个面包铺。记得我们当时十分周详地估算过,这个铺子的每一卢布至少可以赚到三十五戈比的利润。我的职务是当面包师的“助手”,作为“自己人”去监督面包师,防止他偷面粉、鸡蛋、黄油和烤熟的面包。

于是我就从那个又大又脏的地下室搬到了这个窄小的、但比较干净的地方。店里的清洁卫生也由我负责。这已不是四十人的大班子,我面前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鬓角已经斑白,留一撮尖尖的胡子,有一张干枯的熏黑了的脸、一双乌黑的若有所思的眼睛和一张古怪的嘴,这嘴小得像鲈鱼的嘴一般,厚厚的嘴唇嘬得紧紧的,仿佛要跟谁接吻似的,在他那双眼睛的深处还闪烁着某种嘲讽人的东西。

他当然也偷东西,在开始工作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把十个鸡蛋、三普特左右的面粉和一大块黄油偷偷放到别的地方去。

“你这是干啥呢?”

“这是给一个小姑娘的,”他友善地说,又皱起鼻梁补充了一句,“一个挺好——好看的姑娘。”

我试着劝他说,偷东西是一种犯罪行为。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我嘴笨,还是因为我自己也不够坚信我所说的道理,我的话没有起作用。

面包师躺在装生面团的柜子上,两眼望着窗外的星星,表示惊讶地嘟哝道:

“竟然教训我!初次见面就要训人!可我要比你大三倍呢。真可笑……”

他眼睛望着星星,问我: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以前在哪里干活?在谢苗诺夫家吗?就是原来进行过暴动的那一家吗?对了,那就是说,我曾在梦里见过你……”

过了几天之后,我发现这个人很能睡觉,什么姿势都能睡着,甚至站着扶着铁铲也能睡着。他睡觉时微微扬起眉毛,脸变得怪模怪样,呈现出一种嘲弄人的奇怪的表情。他最喜欢的话题,是讲述有关金银财宝和做梦的故事。他肯定地说:

“我透过大地看到,整个大地就像一张馅饼,里面藏满了财宝:一罐一罐的钱,到处都埋藏着箱子、铁罐子。我不止一次梦见过熟悉的地方——比如澡堂子,在澡堂子的一个角落里埋藏着一箱银餐具。我醒来之后,连夜就去挖掘,挖了一俄尺半深。我一看,原来是一些煤块和狗骨头!咳,找到的竟是这种东西!……突然,哗啦一声,我把玻璃窗碰碎了!一个婆娘疯狂地尖叫起来:‘救命呀,有贼!’我当然逃跑了,否则就要被毒打一顿。真可笑!”

我经常听到他说“真可笑”这个词。不过,伊万·科兹米奇·卢托宁说这话时,自己并没有笑出来,只是略带笑意地眯着眼睛,皱皱鼻梁,张大鼻孔罢了。

他的各种梦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跟现实生活一样乏味和荒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津津乐道地讲述他自己的梦,而对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和事却不乐意说一说273。

有一件轰动全城的事:一个富茶商强迫女儿出嫁。刚举行完婚礼,女儿就自杀了。有好几千的年轻人结伴而行为她送葬。大学生们在她的墓前发表演说,被警察驱散了。在我们面包作坊隔壁的一个小店里,人们都大声谈论着这个悲剧。小店后面的房间里挤满了大学生。愤怒的喊叫声和尖刻的话语也传到了我们这里,传到了地下室。

“这个姑娘,小时候挨的揍不够。”卢托宁接着又对我讲道,“我好像在池塘里捉了一条鲤鱼,突然——警察喊道:‘住手,你怎么敢?’我无处可逃,只好钻进水里去——于是我就醒了……”

卢托宁虽然并不关心现实生活,但他很快也感觉到,面包铺有点儿不正常。店铺里打理买卖的是两位不懂业务只顾看书的姑娘:一位是老板的妹妹,另一位是他妹妹的女友。这位女友的脑袋很大,脸颊红润,有一双温柔可爱的眼睛。经常有大学生到面包铺里来,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时而大喊大叫,时而窃窃私语。老板很少在家,而我这个“助手”,倒好像是面包铺的经理。

“你是老板的亲戚?”卢托宁问我,“也许他想招你做妹夫吧?真可笑,而那些大学生们为何到这里来闲逛呢?是来看两位小姐的吗?嗯,有可能……不过,这两位小姐并不十分甜美……我想,这些大学生来这里吃面包要比看小姐们更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