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5/6页)

我去擦鞋,手刚伸进鞋里,一枚大头针就扎进我的手指里。

“这就是他的魔法!”

所有的鞋里面都放了大头针或缝衣针,而且放得很巧,这些针全都扎在我手掌上,当时我就舀了一勺凉水,非常解恨地把水浇在这个尚未睡醒或者是在装睡的魔法师的头上。

不过我的感觉还是不好:我仍旧恍恍惚惚地看到那口装着小麻雀的棺材,那灰色的卷曲的爪子,那不满地向上噘着的蜡鼻子,而周围那些似乎想要迸放却又放不出来的彩虹则闪着五颜六色的火星。棺材在变宽,爪子也在长大,向上伸展,活跃起来了,不停地颤动。

我本来决定这天晚上出走,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热菜汤时,我由于想事走了神,把汤烧开了,灭火时把汤盒打翻,烫了我的手,于是我被送进了医院。

现在我还记得医院里那种令人难受的噩梦般的情景:一些穿着灰色和白色尸衣的身影在黄色的摇摇晃晃的空房子里盲目地蠕动着,有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一个眉毛长得像胡子一样的高个子男人拄着双拐走来走去,抖动着大黑胡子,打着呼哨,怒声喊道:

“我要向大主教举报!”

病床就像一口口棺材,病人们鼻子朝上地躺着,就和那只死麻雀一样。黄色的墙在摇晃,天花板像风帆一样弯成弓形,地板在晃动。一排排的病床时而靠在一起,时而分开,一切都令人心怵,感到可怕;窗户外面戳着的一根根树枝则像一根根抽打人的鞭子,有人正在挥动着它们。

一个黄红色头发、瘦削的死人在门口跳舞,他用短小的手扯着自己的尸衣,并尖声叫喊:

“我不要疯子!”

拄着双拐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喊道:

“我要向大——主——教——举报……”

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所有的人老是说,医院里常折磨死人。我想,我的命也要完了。有一个戴着眼镜、身上也穿着尸衣的女人朝我走过来,在我床头的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字,粉笔断了,粉笔末撒在我的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什么也不叫。”

“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犯傻了,你会挨揍的!”

不用她说,我也相信我会挨揍的,所以我干脆不回答她。她像猫一样嗤了一声,又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点亮了两盏灯,黄色的火光挂在天花板下面,就像谁的忧郁的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力图相互靠近,闪得人心烦意乱。

屋角里不知谁在说:

“来,我们玩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玩呢?”

“啊哈,你的手给斩断了!”

我立即想到:瞧,此人就是因为玩牌手被斩断的。他们在弄死我之前,会对我干些什么呢?

我双手灼痛,好像有人从手上抽我的骨头似的。由于害怕和疼痛,我小声地哭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流泪,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泪水却从眼眶里渗出来,沿着鬓角,滴落在耳朵里。

黑夜到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躲在灰色的被子下面,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更静了,只有屋角里谁在嘟囔道:

“毫无结果,他是废物,她也是废物……”

该给外祖母写封信,让她来偷偷地把我从医院里接走,趁我现在还活着。可是没法写,双手还不能活动,也没有信封信纸。我得试一试——看能否从这里偷偷溜出去?

夜变得越来越沉寂,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了。我悄悄地把两条腿放到地板上,走到门口,有一半门是开着的。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木板凳上露出一个灰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吐着烟,它用一双黑眼窝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走动?到这儿来!”

声音轻轻的,不大可怕。我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他那张长满短胡髭的圆脸。他头上的毛发长一些,全都竖了起来,发出银色的亮光。此人腰间系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和头发长得再长一些,那就跟使徒彼得80一模一样了。

“你是烫伤手的吧?干吗夜里起来闲逛呢?合哪条规矩呢?”

他把许多烟吐在我的胸前和脸上,用一只发烫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你怕吗?”

“我怕!”

“到这里来的人开始时都害怕,其实是没有啥可怕的,特别是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委屈……想抽烟吗?不抽,很好。抽烟对你来说是还早了一些,再过两三年吧……你爸爸妈妈在哪里?爸妈都没有了?哎哟,没了就没了吧——没有父母亲,我们照样活下去,只是你可别怯懦!明白吗?”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能用浅白的语言简单而又友好地对我说话的人了,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有说不出的愉快。

他领我回到我的病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可以。”他同意地说。

“你是干啥的?”

“我?我是一个兵,是最地道的高加索兵,也打过仗,怎么能不打仗呢?当兵的活着就是打仗的。我跟匈牙利人打过仗,跟契尔卡斯人81、波兰人打过仗,跟许多人都打过仗;老弟,战争却是极其残暴的啊!”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坐在士兵位子上的竟是穿着黑衣裙的外祖母,士兵却站在外祖母旁边,并且说:

“等等,全都死了,是吗?”

太阳在病房里嬉戏着,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一会儿藏起来,然后又把大家照得通亮,就像小孩子淘气闹着玩似的。

外祖母探过身来问我:

“怎么啦,宝贝?受重伤了?我对那个红毛鬼说过多次……”

“我马上去把一切手续办好。”士兵说完就走了,外祖母则抹着脸上的泪水说:

“我们这个当兵的也是乡下人……”

我还是觉得我在做梦,于是没有说话。医生来了,替我重新包扎了伤处。这样我就跟外祖母坐上出租马车跑在城里的大街上了。她告诉我说:

“我们的老头子真是疯了,变得如此吝啬,看着都难受。不久前,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赫雷斯把他藏在那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结果闹出了什么事啊,唉!”

阳光明媚。云彩像白色鸟群在空中翱翔。我们从小木桥上走过伏尔加河时,冰块发出吱吱的响声,并且鼓起来,河水在木板桥下哗啦啦地流着。集市那边,白色大教堂上的几个金色的十字架闪闪发亮。迎面走来一个大脸盘的农妇,双手抱着一大捆绸缎般的柳树条——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心脏就像云雀似的颤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