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6页)

我觉得他没有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还有一些话他不想说。

从杂志的插图里我知道,希腊的首都雅典是一个古老而又非常美丽的城市,但是雅科夫却不信任地摇摇头,否定了雅典。

“老弟,你这就受骗了,没有什么雅典,只有雅封,它不是城市,而是一座山,山上有修道院,别的什么也没有。人们称它为雅封圣山,有这个山的画片,那个老头儿就在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市叫贝尔格莱德,就在多瑙河边上,像雅罗斯拉夫尔或尼日尼一样。他们的城市外表平平常常,可农村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也很漂亮,那里的女人,简直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儿留在那里了。等一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用手掌使劲地搓自己的盲人似的脸,硬毛发出沙沙声,而他的喉咙里也发出一种破铃鼓似的笑声。

“人是健忘的!要知道,当我跟她……分手时,她哭了,我也哭了,真的……”

他很平静地、不知羞耻地教我如何去玩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迎来了温暖的月夜,在银白色的河水后面,长满青草的河岸隐约可见;山冈那边闪烁着黄色的灯火,像是一些被大地俘获了的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活动,不眠地抖动着,过着宁静而又生生不息的生活。在这种可爱而郁闷的静寂中,又响起了沙哑的话音:

“有时候,她张开双臂,像钉十字架那样钉在你身上……”

雅科夫的话虽然说得不知羞愧,却并不令人生厌,话里没有吹嘘的东西,也没有残忍的东西,只鸣响着某种质朴的、多少带点悲伤的成分。天上的月儿也不知害臊地赤着身子,撩动人心,让人产生某种哀怨的感觉,使我只想起好事,最好的事——玛尔戈王后和真实得难于忘怀的诗句:

只有歌儿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儿……

我像抖掉瞌睡那样抖掉这种幻觉,重新向司炉追问他的经历和见闻。

“你是个怪人,”他说,“跟你说什么好呢?我什么都见过。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我见过。你问下等酒馆怎么样?我也见过。老爷们的生活,庄稼人的生活我全都见过。肚饱肚饥的日子都过过……”

他像走过一条架在深沟上的摇摇欲坠的险桥一样,慢慢地回忆着:

“好,就举个例子吧。当我由于偷马被关进局子里时,我就想:我要被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了!而警察局局长,由于其新房子里的炉子漏烟而骂人,我就对他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却吆喝我说:‘你住嘴!连最优秀的工匠对它都毫无办法……’我又对他说:‘有时候,牧羊人要比将军聪明。’我当时觉得,反正是要被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所以对什么事都非常大胆。他说:‘好吧,那你就去试试吧,要是你弄得更糟糕,我就敲碎你的骨头!’两个晚上我就把事情做好了。警长非常惊讶,大声喊道:‘啊哈,你这个傻瓜、笨蛋,原来是个工匠!那你为啥去偷马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那是我做了蠢事。’他说:‘真是蠢事,我很同情你!’唔,他都说同情我,瞧见了吗?当警察的按职责是无情的,可他却同情起我来了……”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

“没有什么。他同情我了,还要怎样呢?”

“干吗同情你呢,你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雅科夫温厚地笑笑说:

“真是怪人!说我是石头。可石头你也得同情,石头也有用得着的地方。街道就是用石头建造的。任何材料都要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地存在的。沙子是什么?可沙子上面也会长出小草来……”

司炉这么一说,我就更加明白了:他一定知道某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你觉得厨师怎么样?”我问他。

“你是说‘狗熊’吗?”雅科夫冷漠地说,“对他有什么想法?目前什么也没有。”

这是实话。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么严格正派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他身上只有一点是很有趣的:他不喜欢司炉,老是骂他,却又经常请他喝茶。

有一天他对司炉说:

“如果现在还有农奴制度,而且我又是你的老爷的话,对于你这样好吃懒做的人,我会每星期鞭打你七次!”

雅科夫严肃地说:

“七次——太多了一些!”

厨师不知为什么一边骂他,一边又给他吃各种东西。他粗暴地塞给他一块吃的,并且说:“啃去吧!”

雅科夫就慢慢地啃着,说:

“多亏了你,我长了不少力气,伊万·伊万诺维奇!”

“有力气,对你这个懒汉来说,又有啥用?”

“怎么没有用呢?我会活得更长久……”

“魔鬼,你活着干什么呢?”

“魔鬼也要活着。难道活着不是很好玩吗?伊万·伊万诺维奇,活着非常开心!……”

“真是个白痴!”

“什么?”

“白——痴。”

“这是个什么词。”雅科夫感到奇怪。“狗熊”便对我说:

“你想想:我们在地狱般灼热的炉灶边把血抽干了,把骨头烤酥了,而他却像猪一样还在大吃大嚼!”

“各人有各人的命。”司炉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说。

我知道,在炉口前烧火比在炉灶台上干活更辛苦更热。有几次夜里跟雅科夫一起尝试过“烧火”的滋味。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把干这种活的苦楚告诉厨师呢?不,这个人一定知道点什么特别的事情……

船长、轮机长、水手长和所有不偷懒的人都骂过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不开除他呢?司炉们对他的态度显然要好一些,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过他们:

“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没有什么。他不会得罪人,你怎么摆布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他怀里他也不会……”

尽管司炉工的活很重,尽管他有像马一样的胃口,但他的睡眠却很少——换班回来,常常衣服也不更换,满身汗水,脏得很,就到船尾去站一整夜,跟旅客们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前面,像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我觉得在这个箱子里面,藏有我所要的东西,我一直在寻找钥匙,要把箱子打开。

“老弟,你想要什么?我无法理解。”他用那藏在眉毛下的让人看不见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问道,“是的,地方我的确游历过不少,还有什么呢?你真是怪人!你最好还是听我讲讲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吧。”

于是他就讲起来了: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位害肺病的青年法官,他的老婆是德国人,身体健康,没有孩子。这个德国女人爱上了一个卖布的商人。但是商人已经结婚,而且老婆很漂亮,已经有三个孩子。商人发现德国女人爱上他后,便想捉弄她一下:他叫她夜里到他花园里来,自己又另约了两个朋友,让他们藏在花园的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