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5/7页)
“他们就是这样欺骗上帝的。可是,老弟,耶稣却什么都看得见,他哭着说:我的人们,我的不幸的人们呀,地狱在等待着你们呢!”
有一次我斗胆地提醒他说:
“要知道,你也在欺骗乡下人哪……”
这句话没有使他生气。
“我这点事算什么呀?”他说,“不过是骗了三五个卢布罢了,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呢!”
他看见我在看书时,常从我手里把书抢过去,挑剔地考问我读过的东西,用怀疑、诧异的口气对掌柜说:
“你看,这小调皮,还真看得懂这种书!”
然后又详尽地、让人牢记不忘地教导说:
“你听我的话,对你会有用的!基里洛夫有两个,两个都是主教,一个是亚历山大城的基里洛夫,另一个是耶路撒冷的基里洛夫;前一个基里洛夫反对该死的异教徒涅斯托里,因为涅斯托里教导人说,圣母是人,所以不能生神,只能生人,他的名字和事业就是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不能称她为圣母,应称她为基督之母。明白吗?这就叫做异教!耶路撒冷的基里尔反对异教徒阿里……”
他对宗教史的丰富知识使我很钦佩。他用其保养得很好的神父般的手抚摸着胡子,夸耀说:
“我是这方面的将军。三一节前夕,我曾到莫斯科与那些恶毒的尼康派学者、神父及非宗教界人士进行过争论。那时候我还年轻,甚至与教授们交谈过!是啊,当时我唇枪舌剑,甚至还把一个神父难倒了,弄得他鼻孔流了血——瞧我多厉害呀!”
他兴奋得红光满面,眉开眼笑。
他显然认为,把对手弄得鼻子流血,这是他成功的顶峰,是他荣誉金冠上最鲜艳的红宝石,说起这种事来,他是多么的心旷神怡啊!
“是一个漂亮的身高体健的神父!他在讲经台前站着,鼻子一滴一滴地流血!他也不知道害臊。这个神父很凶,像荒野里的一头狮子,他的嗓门之大,简直像一口洪钟!我却镇定地把每一句话都像锥子一样扎进他的心窝里,肋骨里!……他呢,简直就像一个炽热的火炉,燃烧着恶毒的异端邪说……哎呀,当时就是这种情形。”
常到铺子里来的还有另一些经学家。其中一个叫帕霍米,他穿一件布满油渍的男外衣,挺着大肚子,瞎了一只眼睛,皮肤松弛,说话带鼻音;另一个叫鲁基安,是个小老头,像耗子一样狡猾,但对人亲切,性情活跃。常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面色阴沉的大个子,他像司炉一样,长着黑胡子和一张死板的脸,虽不招人喜欢,却也漂亮,还有一双呆然不动的眼睛。
他们总是带一些古书、圣像、香炉和杯盘之类的东西来卖,有时还带了一些卖主——伏尔加河对岸的老婆子或老头一起来。买卖结束后,他们就像落在田埂上的一群乌鸦,坐在柜台旁边喝茶、吃面包和水果糖,相互讲述尼康派教会对他们的迫害:那里常进行搜查、没收祈祷书;那里警察封教堂,依一〇三条法律183审判教堂的当家人等。这一〇三条法律是他们最常谈论的话题,不过他们谈论这一话题时非常平静,就像谈论不可避免的事情,比如谈冬天的寒冷那样。
当他们谈论信仰迫害时,经常听到的字眼是:警察、搜捕、监狱、法庭和西伯利亚。这些字眼像炽热的炭火落在我的心头,唤起我对这些老人的好感和同情。读过的书籍教导我去尊重那些为达到自己的目标而不屈不挠的人,珍视他们坚定不移的精神。
我忘记了这些生活的教师身上一切不好的东西,只感到他们具有沉着的顽强精神。我觉得在这种顽强精神后面隐藏着教师们对自己的真理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和为了真理接受一切磨难的决心。
后来我在平民中和知识分子中看到许多这种或类似这种旧信仰的维护者时,才明白这种顽强精神是他们站在原地无处可去,而且哪里也不愿意去的一种消极表现。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被陈旧的语言、被过了时的概念的枷锁锁住了,在这些语言和概念中僵化了。他们的意志已经凝固,不能再朝未来方向发展了,一旦有什么外来打击,把他们推出了习惯的地方,他们就会像从山上落下的石头那样,机械地滚到山脚下去。他们靠回忆过去,靠自己对苦难和压迫的病态的爱这种已经僵死的力量,而坚守着过了时的真理的坟地。如果夺去了他们受苦的可能,他们倒会变得空虚了,就像有风的晴天把浮云吹散了一样。
为了信仰,他们高兴地而且带着极大的自我欣赏而甘愿受苦。这种信仰毋庸争辩是坚定的,但也不过是使人联想起穿旧衣服罢了:旧衣服沾满了各种污秽,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很少受到时间的侵蚀。思想和感情由于习惯了偏见和教条的狭小而沉重的外壳,即使除掉它们的翅膀,折断它们的手脚,它们依然会活得舒适而快活。
这种根据习惯的信仰是我们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现象之一。在这种信仰的天地里,就像处在石墙的阴影下一样,一切新生事物都会生长得又慢又畸形,发育不良。在这种黑暗的信仰里,爱的阳光太少了,而委屈、怨恨和忌妒却太多了,而且忌妒和仇恨又总是连在一起。这种信仰之火,乃是朽物中发出的磷光。
不过,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不得不经受了许多艰苦的岁月,摧毁了我心灵中的许多东西,把它们抛在了记忆之外。当我最初在寂寞无聊的现实中碰到这些生活的教师时,我以为他们是具有伟大精神力量的人物,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他们几乎所有的人都受过审判,坐过牢,在各个城市里遭到驱逐,同许多囚犯一起被流放。所以他们全都十分谨慎,过着东藏西躲的生活。
但是我也看到,这些长老们虽然在抱怨尼康派的“精神迫害”,而他们自己也非常喜欢甚至乐于相互欺压。
独眼龙帕霍米喝酒后喜欢吹嘘自己有真正惊人的记忆力,有些书他真是“了如指掌”,就像犹太神校的学生懂得并熟记《塔木德》184一样,手指指向任何一页,帕霍米都能从所指的地方背下去,发出一种柔软的鼻音。他老是看着地板,他那唯一的一只眼睛在地板上不安地看过来看过去,好像在寻找十分贵重的失物。他最常用的表演手法,是背诵梅舍茨基公爵185的《俄罗斯葡萄》这本书,而他背得特别熟的是“奇妙而无比勇敢的殉道者坚忍英勇的受难”这一情节。可是彼得·瓦西里耶夫却老要挑他的错。
“你撒谎!这跟疯修士基普里安无关,而与贞洁的杰尼斯186有关。”
“哪有什么杰尼斯,说的是狄奥尼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