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5/6页)

他让她看这两个人:“这两位先生跟踪了我一路。”

“真的吗?”她说,语气中带着怀疑和不自然的讥讽,“所有人都迫害你吗?”

她怎么可以如此地厚颜无耻,向他当面宣称那肆无忌惮、蛮横无礼地打量着他们的那两个人,只是碰巧路过的行人?

只有一个解释。她和他们串通一气。他们的把戏,就是让人觉得秘密警察并不存在,没有任何人受到迫害。

这时候,警察穿过马路,在米雷克和兹德娜眼皮底下,上了他们的汽车。

“多保重,”米雷克说,他甚至不再看她。他上了车。通过后视镜,他看到警察的车在他身后刚刚启动。他没看到兹德娜。他不想再看她。他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因此,他不知道她一直站在人行道上,长时间注视着他,神色惊恐莫名。

不,兹德娜之所以拒绝将对面人行道上踱步的两个人看成警察,不是因为她厚颜无耻,而是因为她被眼前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事情吓坏了。她想向他掩盖真相,向自己掩盖真相。

16

一辆野蛮驾驶的红色跑车,突然出现在米雷克和警察之间。他踩了下油门。他们驶入一个城镇。出现了一段弯路。米雷克明白,这时候,跟踪他的人不可能看见他。他拐进了一条小街。刺耳的刹车声中,一个正要过马路的小男孩刚好有时间跳回去。米雷克从后视镜上看到那辆红色轿车跑到主路上去了,而跟踪者的车还没有过来。稍后,他又拐到另一条街上,就这样从他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

他上了一条完全相反方向的路,出了城。他看看后视镜,没有人跟踪,路上空荡荡的。

他想象着那两个可怜的警察正四下找他,还要担心自己被上司训斥一通。他发出了一阵笑。他放慢速度,看了看车外的景色。坦率地讲,他从来没有看过景色。他总是开往一个目的地,安排一件事情,或商量另一件事情,乃至外部世界的空间对于他来说,是个负面的东西,是时间的浪费,是妨碍他活动的障碍。

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两根红白相间的护栏慢慢降落下来。他停下车。

忽然,他感到疲倦至极。为什么要去看她?为什么要收回这些信?

这次旅行所有的荒唐、可笑、幼稚之处,都向他的脑海袭来。驱使他来到她面前的,不是理性的推理或利害的权衡,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欲念。是远远地向过去伸出手臂、拳打它一番的欲念,是持刀割破他的青春画卷的欲念,是一种他无法控制又未得到满足的强烈欲念。

他感到疲惫不堪。现在,要把那些会连累人的书信文件从他的家中转移出来大概不可能了。什么都完了。警察就跟在他身后,不会再放过他。太晚了。是的,一切都太晚了。

他听到远处传来火车头的喷气声。道口看守员的房门前,有一个头戴红头巾的女人。火车到了,这是一列慢车,一个手执烟斗模样憨实的农民从一扇窗子探出头来,吐了口痰。然后,他听到一声铃响,戴红头巾的女人走向平交道口,摇动了一个手柄。护栏升起来,米雷克启动了车子。他开进一个村庄,这村庄只是一条长长的街,街的尽头是一个车站。那车站是一座白色的矮房,围着一堵篱笆墙,透过篱笆,可以看到站台和铁轨。

17

车站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些花盆,花盆里开着秋海棠。米雷克停下车。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眼前的房子、窗户和红花。另一座白房子的画面从遗忘已久的年代浮现在他的眼前,窗台上映衬着秋海棠的红色花瓣。这是一家山村小旅馆,事情发生在一次放暑假的时候。窗前,红花掩映之中,一只大鼻子出现了。米雷克当时二十岁;他抬眼看这只鼻子,心中升起无限的爱意。

他想赶紧踩一下油门,好躲开这一回忆。但是,这次我可不会让自己上当了,我叫住了这一回忆,让它留一会儿。因此,我重说一次:窗前,秋海棠掩映之中,出现了兹德娜的脸和她那硕大的鼻子,米雷克心中升起无限的爱意。

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为什么不呢?一个懦弱的男孩不能对一个丑姑娘动真情吗?

他对她讲怎么与自己的反动父亲抗争,而她斥责着知识分子。他们屁股上都起了泡,他们手拉着手,一起去开会,他们揭发自己的同胞,他们撒谎并相爱着。她为马斯图尔波夫的死哭泣,他在她的身体上像一只狗一样发出低沉的吼声,他们爱得死去活来。

他之所以要把她从自己的生活相片中抹掉,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他爱过她。他擦掉了她,擦掉了他对她的爱,他从相片上刮抹掉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就像宣传部门让克莱门蒂斯从哥特瓦尔德发表历史性演说的阳台上消失一样。米雷克重写历史,就像所有的政党一样,像所有民族一样,像整个人类一样,大家都重写历史。人们高喊着要创造美好的未来,这不是真情所在。未来只是一个谁都不感兴趣的无关紧要的虚空。过去才是生机盎然的,它的面孔让人愤怒、惹人恼火、给人伤害,以致我们要毁掉它或重新描绘它。人们只是为了能够改变过去,才要成为未来的主人。人们之所以明争暗斗,是为了能进入照相冲洗室,到那里去整修照片,去改写传记和历史。

他在这个车站待了有多久?

这次小歇意味着什么?

什么都不意味。

他立刻把这一切从脑海中扫除了,这样一来,什么秋海棠、白房子统统被抛到了身后。他又重新开始加速行驶,看也不看车外的景色。外部世界的空间重新变成了只是减缓他行动的障碍。

18

他成功摆脱掉的那辆汽车已停在他的前门口。那两个男人就站在离车稍远的地方。

他把车停在他们的车后面,下了车。他们几乎是快乐地向他微笑,就好像他的逃脱只是一个让他们都觉得开心的恶作剧。当他从他们前面走过的时候,那个粗脖卷发的男人向他笑了笑,并点头示意。这种亲切随意让米雷克感到焦虑不安,因为它表明,现在他们要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米雷克泰然自若地走近家门。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他首先看到他儿子,看到他眼神里有种克制的激动。一个戴眼镜的陌生人走近米雷克,说出自己的身份:“您要看搜查证吗?”

“是的,”米雷克说。

房间里,有另外两个陌生人。一个站在他的书桌前,桌上堆放着纸张、笔记本和书籍。他一件一件放在手里。另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记录着这个人说的内容。

戴眼镜的男人从自己胸前的衣兜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向米雷克:“看,这就是搜查证,那边,”他指着那两个人,“我们在为您准备一份扣押物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