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使们(第5/6页)

她签了那份笔录,两天后主编找她谈话,告诉她她被解雇了,立即生效。当天她就去了一家电台,那家电台里的朋友一直建议她来他们那儿工作。他们高兴地接待了她,可是第二天来填表的时候,很喜欢她的人事主管神情黯然地说:“孩子,瞧瞧你做的傻事!你毁了自己的一生。我绝对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她首先犹豫是否要跟我说,因为她向警察保证不把受审问的情况告诉任何人。但是,她又接到警方的传讯通知(第二天她要去警察局),她决定还是和我秘密见上一面,以便统一口径,一旦我也被传讯时,两个人的说法不致互相矛盾。

这不难理解,R不是胆怯,她只是年轻,不谙世事。她刚遭受到第一下打击,不可理喻的、意想不到的打击,这将让她终生难忘。我明白,我是被选来当作黑手的,通过我来达到警告并惩罚人们的目的,我开始对自己感到害怕了。

她嗓音发紧地问我:“您认为,他们会知道您算命拿了一千克朗的事儿吗?”

“不用害怕。一个在莫斯科学习了三年的家伙,永远也不敢承认他搞过星相算命。”

她笑了,这笑声尽管持续了不到半秒钟,却宛若灵魂拯救的轻声承诺,回响在我耳边。当我就双鱼座、金牛座和白羊座写那些愚蠢的短文时,我想听到的就是这一笑声,我想象的报偿也就是这一笑声。可是在此之前,它从哪个方向都没有响起过,因为天使们在这个世界的各个地方,在所有的指挥部,都占据了决定性的地位,他们征服了左派和右派,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俄国的将军和俄国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用他们冰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看着我们,这一目光把我们诙谐地愚弄人的外衣剥掉,揭露出我们是一些可怜的骗子,为社会主义青年的刊物做事却既不相信青年也不相信社会主义;为主编大人占星算命,却既不在乎主编也不在乎星相学;故弄玄虚地摆弄着一些可笑的玩意儿,而与此同时,我们周围的所有人(左派和右派、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将军和持不同政见者)都在为人类的未来而战斗。我们感觉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的份量,它足以把我们变成随便用鞋跟踩死的虫子。

我控制住自己的不安。我试图为R设想出一个最合理的计划,以应付第二天警察的审问。谈话期间,她几次站起身去厕所。她每次回来都伴着抽水马桶声和恐慌不安的表情。这个勇敢的姑娘为她的恐惧感到羞愧。这个有品位的女人为她的内部器官在一个陌生男人眼前失控感到羞愧。

8

二十来个不同国籍的小伙子和年轻姑娘坐在他们的书桌前,漫不经心地看着米迦勒和加百列。她俩表情紧张地站在讲台前,身后坐着拉斐尔夫人。她们手里拿着好几张写满了自己的读书报告的纸,此外,她们还拿着一个用纸板做的、系着橡皮绳的奇怪物件。

“我们要和大家谈谈尤奈斯库的剧作《犀牛》,”米迦勒说完,把头低下来,在鼻子上扣上一个纸板做的管子,管子上粘着彩纸片,然后她把这个角形管用绕到脑后的橡皮绳系住。加百列也这么做了。然后,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她们发出了短促且断续的尖叫。

教室里同学们看懂了,实际上很容易看懂,两个姑娘要说明的是:第一,犀牛在鼻子的地方长着一只角;第二,尤奈斯库的这部剧是个喜剧。她们想表述这两个想法,当然要通过词句,但主要还是通过她们自己身体的动作。

长长的角形管在她们面部顶端晃动着,全班学生都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同情之中,就好像有个残疾人在他们书桌上放上了他的一段截肢。

只有拉斐尔夫人为自己两个得意门生的发明而兴高采烈,她也以一种短促、断续的尖叫来回应她们。

两个姑娘满意地晃动着她们的长鼻子,米迦勒开始朗读她那部分报告内容。

学生中有一个叫萨拉的犹太姑娘。她几天前问两个美国姑娘能否看一眼她们的笔记(谁都知道,她们一句话不落地把拉斐尔夫人讲的东西记在笔记里),但是她俩回绝了:“谁让你不听课去海滩玩了。”从那天起,萨拉就开始对她们怀恨在心,现在她很高兴看到两个人在教室前面出洋相。

米迦勒和加百列轮流读着她们对《犀牛》的分析,脸上长出的纸板做的长角就像是一篇空洞的经文。萨拉明白,如果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就太可惜了。正当米迦勒停顿下来,向加百列转过身去,示意现在该轮到她念的时候,萨拉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她俩走去。加百列,本该接着说的,这时却用惊恐莫名的假鼻子的鼻孔对着萨拉,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萨拉走到两个女学生身边,绕到她们身后(就好像假鼻子沉得让她们抬不起头一样,两个美国女孩甚至无法转过身来看看身后发生了什么),运足了力气,照着米迦勒的屁股踢了一脚,然后又运足力气踢了一脚,这回踢的是加百列的屁股。然后,她面带镇静甚至是尊严,回到自己的座位。

此时此刻,教室里鸦雀无声。

然后,米迦勒的眼里流出了泪水,马上加百列的眼里也流泪了。

然后,教室里哄堂大笑。

然后,萨拉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感到出其不意且十分惊讶的拉斐尔夫人明白了,萨拉的加入是事先精心准备的这出女学生闹剧合作表演的一段,其目的只是在于阐明她们所分析的主题(艺术作品的解读不能仅限于传统的理论分析,还应该运用现代的手段,通过实践、动作、即兴表演来进行)。另外,因为她看不见自己的得意门生的眼泪(她们是面对着教室,背对着老师),她扬起头来,也发出一阵大笑。

听到身后她们敬爱的老师的笑声,米迦勒和加百列感觉到自己被背叛了。因此,泪水如注。这场侮辱让她们如此难过,以至于她们扭起身体,好似得了胃痉挛。

拉斐尔夫人以为她的两个爱徒的痉挛是一种舞蹈动作,于是她顾不得师尊,从座椅上跳起来。她笑得流泪,张开双臂,身体扭动起来,头部因而在脖颈上前后摆动,就像圣器保管人手中倒举着铃铛,只要一动就响起来一样。她走近两个痉挛般扭动的姑娘,拉住了米迦勒的手。这样她们三个就面对着教室,一起扭动,一起流着泪。拉斐尔夫人原地跳两步,抬起了一边的左腿,然后又抬起了另一边的右腿,两个流泪的姑娘开始怯生生地模仿起她来。泪水顺着她们纸做的假鼻子流淌下来,她们在原地扭动跳跃着。然后,女教师抓起加百列的手,她们三个现在在书桌前面形成了一个圆圈,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原地和两边跳步,在教室的地板上转起圈来。她们向前方抬腿,一会儿是左腿,一会儿是右腿,而在加百列和米迦勒的脸上,原来的哭相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笑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