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7/10页)

小说中,这个小小的声响细节没有下文,也没有说明。单从情节的角度看,它可有可无。这声音只是简单地发出一声响,随兴所至,没有缘由。

我认为,托马斯·曼让这一“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发出声音,是为了寂静得以产生。他需要这一寂静,让人倾听到美(因为他所谈的死亡是死亡美),而要感受到美,要有起码的静音(一枚金戒指掉进了银瓶里所发出的声音正是为了测度这一静音)。

(是的,我明白,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是因为美已经消失很久了。它消失到声音的下面,语词的声音,汽车的声音,音乐的声音,我们一直生活在这些声音之中。美像大西岛一样被淹没了。只剩下了一个词,而这个词的意义一年比一年更不知所云。)

塔米娜第一次听到这寂静的声音(它就像沉没的大西岛的一块大理石雕塑一样弥足珍贵),是在她逃出自己的国家在一个四周是森林的山间客栈醒来的时候。她第二次听到这寂静之声是漫游在海水里的时候,那时她胃里装满的那些药片没有给她带来死亡,而是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安宁。这一寂静,她要通过她的身体并在她的身体中保护它。因此,我才想象她做梦梦见自己站在铁丝护网前面,在她痉挛般紧闭的嘴中含有一枚金戒指。

在她面前,有六个长脖子小脑袋的家伙,扁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她不理解它们。她不知道鸵鸟是在威胁她还是在警告她,是鼓励她还是哀求她。而正是因为她一无所知,她才惊恐莫名。她为金戒指(这一寂静的音场)担心,她痉挛般地把它含在嘴里。

塔米娜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大鸟来跟她说什么。而我,我知道。它们既不是来警告她,也不是让她守规矩,也不是要威胁她。它们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它们之所以过来,都是为了跟她谈自己。都是为了跟她说它自己怎么吃的,怎么睡的,怎样一直跑到铁丝护网,又看到了什么。说它怎么在重要的胡胡村度过了重要的童年。说它那重要的性高潮持续了六个小时。说它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在护网外边散步,并且披着个披肩。说它游泳了,说它病倒又治愈了。说它小时候骑自行车,而今天吃了一袋子草。它们都在塔米娜面前站着,都异口同声地在和她说着,慷慨激昂,坚持不懈,咄咄逼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们要和她说的事情更重要。

18

几天以后,巴纳卡在咖啡店出现了。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高脚圆凳上,两次掉下来又爬起。他要了苹果烧酒,把头伏在柜台上。塔米娜注意到他在流泪。

“出了什么事,巴纳卡先生?”她问。

巴纳卡泪眼涟涟地望着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说:“我不在,你明白吗!我不在!我不存在!”

然后,他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直接走到街上,没有付账。

塔米娜把这事儿跟雨果讲了。雨果没有解释,手指着报纸的一页给她看,上面是书评和新书动态,涉及到巴纳卡的作品,有四行讽刺挖苦的文字。

巴纳卡的这段故事,就是边哭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说自己不存在的故事,让我想起歌德的《西东合集》里的一句诗:“倘有别的人存在,我们自己还存在着吗?”在歌德的问题里,隐藏着作家之存在的所有秘密:人,只要是写书,就变成一个世界(我们不是说巴尔扎克的世界、契诃夫的世界、卡夫卡的世界吗?),而一个世界的本质所在,便是它的独一无二性。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威胁着这一个世界的存在本质。

两个鞋匠,只要不是把彼此的铺面都开在一条街道上,完全可以和睦相处,但是,当两个人都开始写一本关于鞋匠的境遇的书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互相妨碍起来,并提出这一问题:“倘有别的鞋匠存在,自己这个鞋匠还存在着吗?”

塔米娜意识到,只要有一个陌生的目光就会毁灭掉她私人记事本的所有价值,而歌德则确信,只要有一个人的目光不在他的作品上停留,那就是对他歌德的存在的质疑。塔米娜与歌德的不同,是人与作家的不同。

写书的人是一切(对自己、对所有其他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或者什么都不是。可是,因为永远也不可能假定一个人是一切,那我们所有写书的人,我们就什么都不是。我们默默无闻,浑身酸气,喜怒无常,又巴不得别人死掉。在这一点上,我们都是平等的:巴纳卡、皮皮、我和歌德。

写作癖在政客、出租车司机、产妇、情妇、杀人犯、小偷、妓女、警察局长、医生以及病人中的不可避免的泛滥,在我看来,无非表明着每个人毫无例外都具有作家的潜质,乃至整个人类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大街上,大声叫喊:我们都是作家!

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忍受自己迟早会消亡,消亡到一个冷漠的世界里,默默无闻,无声无臭。因此,只要还来得及,他就要把自己变成由语词组成的他自己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这一天为时不远了)所有人一觉醒来都成了作家的话,那么普遍失聪、普遍不理解的时代就降临了。

19

现在,雨果成了她惟一的希望。他请她吃晚饭,这次她没有犹豫就接受了邀请。

雨果坐在她桌子对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塔米娜继续逃离他。和她在一起,他没有自信,不敢正面进攻。他越是被不能打中这个简单的、确定的目标所苦恼,他征服世界、征服这个不确定的广袤宇宙的欲望就越强烈。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报纸,把它展开,递给塔米娜。在他打开的那一页,有一篇署着他的名字的长文章。

他开始侃侃而谈。他谈到他刚给她的杂志:不错,这杂志目前主要是地区性发行,但同时这也是一份扎实的理论刊物,办这份杂志的人都是些勇敢的人,他们要走得更远。雨果不停地说着,他想把自己的话变成色情挑战的隐喻、男性力量的演示。他的话中很容易猛然跳出一些抽象词语,来取代实实在在的具体事物。

而塔米娜在看着雨果,并修补着他的脸。这种精神操练成了她的一种癖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去看一个男人的脸。她做了下努力,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想象力,随后雨果褐色的眼睛真的变了颜色,忽然一下子,就变成蓝色的了。塔米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了避免那蓝色消失,她应该调动起自己目光的所有力量让它保持在雨果的眼睛里。

这一目光让雨果不安,为此,他一直说着话,不停地说,说得越来越多,他的眼睛有了美丽的蓝色,他的前额轻缓地向两鬓延伸,直到额前只剩下一小绺倒三角形的头发。